食卦人 第9章 人心 vs 数据

星辉新能源的总部会议室，弥漫着一种与它高科技公司身份相符的、略带清冷的未来感。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是冰冷的金属材质，桌面内嵌着可触控的显示屏，墙壁是纯净的白色，只有一块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巨型LEd屏幕，正无声地播放着公司宣传片——流动的蓝色数据链、旋转的电池模块三维模型、以及团队成员在实验室里专注工作的精炼镜头，一切都显得高效、精准，充满科技之美。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以及刚刚研磨好的咖啡香气——是那种昂贵的、带着果酸味的单一产地咖啡豆，由一位穿着合体制服、表情一丝不苟的助理为在座众人精心冲泡。这与星辉技术团队楼下垃圾桶里那些重油重辣的外卖残骸，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老板带着我，以及他麾下的两名投资总监和一名法务负责人，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周老板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剪裁更显稳重的深色西装，脸上带着惯有的、混合着江湖气与精明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比往常多了几分沉静和笃定。

对面，是以星辉cEo郭磊为首的管理层。郭磊年约四十，戴着无框眼镜，发型一丝不苟，穿着熨烫平整的商务衬衫，典型的理工科技术领袖形象，严谨、务实，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和焦虑。他身边坐着cto（首席技术官）和cFo（财务总监）。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单独坐在会议桌一端，仿佛超然物外，又仿佛随时准备介入的邹帅。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面前放着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杯清水。他神色平静，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的两名分析师助理坐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低声交谈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

会议开始，例行公事的寒暄和公司介绍过后，很快进入了实质性的环节。

郭磊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直接：“周总，邹总，非常感谢二位对星辉的青睐。我们目前正处于新一代固态电池技术量产前最关键的攻坚阶段，资金对于我们是至关重要的‘弹药’。我们希望能够找到不仅是提供资金，更能理解我们技术愿景和团队价值的战略合作伙伴。”

周老板呵呵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郭总放心，我们既然坐在这里，就是看中了星辉的技术潜力和团队……嗯，拼搏精神。”他故意在“拼搏精神”上微微顿了一下。

邹帅这时淡淡地插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郭总，在讨论愿景和价值之前，我们还是先看看最客观的东西。”他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一名助理立刻将一份份装帧精美的报告分发到各方面前。

“这是我们凯旋资本基于全球新能源市场趋势、星辉技术专利分析、竞争对手动态以及贵公司提供的财务数据，建立的综合估值模型初步分析报告。”邹帅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模型显示，星辉的核心技术价值在18到22亿人民币区间。考虑到未来的市场增长和风险溢价，我们初步的报价意向是15亿，换取25%的股权，并享有后续优先投资权。”

这个报价，显然低于郭磊等人的心理预期，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周老板这边的投资总监立刻开始就模型中的某些参数和假设提出质疑，双方展开了第一轮唇枪舌剑。

我安静地坐在周老板侧后方，没有参与这些基于数字的争论。我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郭磊，尤其是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眼袋深重的cto脸上，观察着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听着他们言语之外的弦外之音。

争论稍歇，周老板摆了摆手，示意己方人员暂停。他脸上依旧带着笑，但话锋却悄然一转：

“郭总，邹总的模型很精细，数据也很漂亮。不过嘛，”他拿起面前的咖啡杯，轻轻晃了晃，却没有喝，“做企业，尤其是高科技企业，归根结底靠的是人。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技术，也需要有活力、有创造力、能持续作战的团队去实现，对吧？”

郭磊点了点头，语气谨慎：“这是自然。我们星辉的技术团队，是国内同领域最顶尖、也最有拼搏精神的团队之一。”

“拼搏精神，我们绝对认可。”周老板放下咖啡杯，身体靠向椅背，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我这个人吧，比较传统，相信‘张弛有度’。有时候，过于‘拼搏’，反而可能过犹不及啊。”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云山雾罩，让郭磊和邹帅都微微蹙眉，不明所以。

周老板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贵公司的技术团队，最近为了攻关，非常辛苦，经常加班到深夜？连吃饭都只能在工位上随便对付一口？”

郭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勉强笑道：“创业公司嘛，尤其是技术攻坚阶段，这都是常态。大家都很有干劲。”

“有干劲是好事。”周老板点了点头，随即话锋如同绵里藏针，陡然变得犀利，“但是，如果这种‘干劲’，是靠着每天晚上的特辣麻辣烫、双倍猪脑花、还有成箱的功能饮料硬顶出来的，那恐怕就不是‘常态’，而是……隐患了。”

“嗡——”

会议室里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形的钟鸣。周老板的话，像一颗精准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郭磊的脸色猛地一变，眼神中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被说破秘密的慌乱。他身边的cto更是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喉结滚动了一下。连一直保持超然姿态的邹帅，也瞬间坐直了身体，锐利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和惊疑，投向了周老板，然后，又不自觉地扫了我一眼。

他显然立刻意识到，这番与他数据模型完全背道而驰的论调，源头来自哪里。

“周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郭磊的声音有些发干。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一点关心。”周老板笑得像尊弥勒佛，但话语却毫不留情，“郭总，我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知道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一个团队，如果长期依赖重辣、油腻、高刺激的饮食来提神，说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处于一种非正常的透支状态。”

他掰着手指，开始一条条地分析，语气平和，却字字诛心：

“味觉变得迟钝，需要不断加重刺激，这是身心疲惫、感官麻木的信号。”

“依赖猪脑花这类高胆固醇食物‘补脑’，反映的是对自身脑力透支的深度焦虑。”

“把功能饮料当水喝，是高强度压力下饮鸩止渴的表现。”

“吃饭时间被压缩到最短，甚至边吃边工作，说明休息机制已完全失灵。”

周老板每说一条，郭磊和cto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细节，外人绝无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已经超出了商业尽调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对他们团队生存状态的**裸的窥视和诊断！

“这样的状态，”周老板最后总结，目光炯炯地看着郭磊，“短期内或许能靠着一股劲儿推出一些成果，但技术的长期稳定性、团队的持续创新能力、甚至核心人员的健康状况，都存在巨大的、无法用数据模型量化的风险！”

他指向邹帅那份精美的报告：“邹总的模型或许能算出你们专利值多少钱，但算不出你们的工程师还能健康地敲多久代码！算不出你们的灵感什么时候会彻底枯竭！也算不出哪一天会有人突然倒下，让整个项目陷入停滞！”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郭磊的心上，也砸在了邹帅那建立在冰冷数据之上的自信上。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以及有人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声。

邹帅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地盯着周老板，又猛地转向我，眼神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他赖以生存的逻辑，被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用数据验证的“歪理邪说”正面挑战，并且，对方似乎还掌握了某种他忽略掉的、关乎本质的关键证据。

郭磊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周老板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团队的状态，那些靠着咖啡因和辣椒强撑的夜晚，那些越来越频繁的争吵和越来越少的有效沟通，那些看似进展顺利实则暗藏瓶颈的技术难题……这一切，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出来。

良久，郭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依周总之见……”

周老板知道，火候到了。他露出了一个真正温和的笑容，抛出了我们准备好的“王牌”：

“所以，我们认为，对星辉的投资，不能仅仅是给钱。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人’的价值。我们愿意在提供资金支持的同时，引入专业的健康管理机构，为核心技术团队制定强制性的休整和调理计划；优化研发管理流程，减少不必要的内耗和压力；甚至，可以考虑设立一个‘团队可持续发展基金’，专门用于保障团队成员的身心健康和长期激励。”

他看着郭磊的眼睛，语气真诚：“我们要投资的，不是一个短期内被榨干价值的项目，而是一个能够健康、持续成长的团队和未来。这才是真正的战略合作，也是我们给出的，区别于任何纯财务投资者的、最大的诚意和溢价！”

这一刻，攻守易形！

邹帅那建立在冰冷数据上的报价和方案，在周老板这番聚焦于“人心”和“可持续发展”的宏大叙事面前，瞬间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短视和冷酷。

郭磊和他身边的cto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和……一丝心动。他们被资本追逐，也被资本压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如此直指核心地关心他们“团队”本身了。

邹帅猛地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脸色铁青，显然意识到，这场谈判的节奏和话语权，已经彻底被周老板——或者说，被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董先生”——带偏了。

他死死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忌惮，更有一种被触及根基后的凛然。

他知道，他输了。不是输在数据不够精准，不是输在报价不够优势，而是输在了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基于人性洞察的降维打击上。

人心 vs 数据。

在这一回合，人心，完胜。

周老板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他知道，星辉这颗棋子，已经大半落入了他的棋盘。而这一切，都得益于身边这个看似平凡的年轻人，那鬼神莫测的“食卦”之能。

会议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暂时休会。走出会议室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邹帅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我的背上。

我知道，与这位资本猎手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而未来的交锋，必将更加凶险。

但此刻，走在星辉总部光洁如镜的走廊上，看着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我心中却异常平静。

“食卦”之道，初露锋芒。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