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日渐浓郁的、属于衰老和病痛的气味。
陆过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他没有像寻常探病者那样喋喋不休地安慰,只是安静地坐着,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稳定的基石。李桂花昏睡时,他就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当李桂花醒来,需要喝水、翻身、或者只是疼痛难忍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动作精准得不像话,水温永远刚好,扶她起身的力道恰到好处,连按摩都能精准找到最酸胀的肌肉。他甚至还搞来了一个小炖盅,在医院的茶水间里,给她做软烂的肉糜粥和清淡的汤羹。
“小过啊,”李桂花喘着气,看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你这些……跟谁学的?”她印象里,孙子可不是会伺候人的性子。
陆过将粥吹凉,递到她嘴边:“网上看的。说这样对您好。”
李桂花:“……”她咽下那口无可挑剔的粥,心里那点因为孙子过于能干而升起的不安,又冒了头。
有一次,她半夜疼醒,模糊看见陆过并没有睡在旁边租来的陪护床上。他就坐在窗边的暗影里,背脊挺直,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动不动,像一尊守夜的雕塑。那一刻,他安静得让她心里发慌。
可当她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吟,那身影瞬间就“活”了过来。他快步走到床边,打开柔和的床头灯,动作没有丝毫迟缓。“奶奶?”他低声问,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睡意,只有全然的清醒和专注。
他握住她的手,力道稳定。然后,他开始用那种特有的、条理清晰的方式,跟她说话。不是说“忍一忍就过去了”之类的空话,而是跟她描述窗外的星星,说明天天气会转暖,甚至跟她念叨念叨医生说的注意事项,试图用他的方式分散她对疼痛的注意力。
他的声音平稳,内容甚至有些枯燥。但李桂花在那片被疼痛吞噬的混沌里,奇异地抓住了一丝安定。她的孙子,在用他笨拙的方式,试图为她驱散恐惧。
最后那段日子,她时常意识模糊。感觉到的,不再是那个完美的照料者,而是一个固执地守在床边、不肯离开的身影。他擦拭她额汗的频率越来越高,握着她手的力道,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会泄露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弥留之际,她已经看不清东西,却能感觉到他俯下身,很近,呼吸拂过她的脸颊。没有眼泪,没有哭喊。只有一种……近乎屏息的、全神贯注。仿佛他正动用所有的注意力,想要记住这一刻,或者说,在对抗着某种他无力改变的东西。
那一刻,李桂花明白了。她的孙子,或许永远学不会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扑在床头嚎啕大哭。他的悲伤和挽留,是静默的,是内敛的,是化作了更具体的行动和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他在用他的方式,陪着她。这就够了。
她拼尽最后力气,想给他一个笑容,最终只化作唇边微弱的气流:“……值了……小过……好好的……”
尘埃落定后,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公墓里阳光很好,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张是这里的守墓人,干了十几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人,在一座新碑前已经蹲了许久。
年轻人手里拿着软布,正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墓碑,动作很轻,很仔细,连照片边角都不放过。那专注的侧影,让老张心里有些触动,这年头,这么耐心给老人擦墓碑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踱步过去,语气温和地搭话:“小伙子,来看奶奶啊?擦得真仔细,你奶奶没白疼你。”
陆过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一副疲惫伤心的模样,完全符合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他甚至对老张微微扯了下嘴角,像是一个试图回应又力不从心的苦笑。
“嗯。”他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 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比许多崩溃大哭的人显得更克制、更有礼。
但老张看着看着,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年轻人擦得太…均匀了。 他不是这里擦擦那里抹抹,而是有规律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在完成某种固定流程。他的脸上没有泪,眼神虽然落在墓碑上,却缺乏那种聚焦的悲痛,更像是在…出神。而且,他维持那个蹲姿太久,动作频率也过于稳定,仿佛不知道累,或者感觉不到腿麻。
“心里难受,别憋着。”老张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想看到一点更“活”的反应。
这时,陆过恰好完成了最后一处的擦拭。他停下动作,缓缓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蹲久了,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他凝视着光洁的墓碑,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才转向老张。他的表情依旧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哀伤和疲惫。
“她养大我不容易。”陆过的声音依旧有些哑,这句话的内容也充满了人性的感念,“我陪她到最后,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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