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子。
江淮转运副使。正五品上。
崔器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和气的胖子。他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没有松开。
从四品,与正五品上。
仅仅半阶之差。
但在大唐这座等级森严的官僚机器里,这半阶的差距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意味着对方可以“申斥”自己。
而自己却不能“质询”对方。
“吴大人。”崔器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崔某奉命查案。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方便自然是要行的。”吴有子笑呵呵地说道,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御史台的大人们为国操劳,我等地方官理应全力配合。”
他侧过身对着那名刘主簿板起了脸。
“刘主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钦差大人和众位军爷看茶!”
他又转向崔器脸上的表情瞬间由严厉转为热情。
“大人您看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妨到后堂坐下慢慢谈。这淮安闸虽比不上长安繁华,但今年的新茶‘紫笋’却是刚到的贡品。下官特意留了一些正好请大人品鉴。”
他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既表现出了对上官的尊重又没有失掉自己身为转运副使的体面。
他甚至都没有提那份勘验令和调度令的事。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崔器知道。
对方这是在用一种更高级的“规矩”来压自己。
官场上的“礼数”。
只要自己跟着他进了后堂喝了那杯茶。就等于默认了对方的“官威”。接下来再想强行查船便失了“理”。
“茶就不喝了。”崔器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崔某公务在身不敢耽搁。还请吴大人即刻下令开闸放行。”
吴有子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他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留情面。
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减。
“大人说笑了。下官区区一个副使哪有权力调动水闸?这‘汛期调度’可是转运使裴大人亲自签发的钧令。下官若是擅自更改那可是违抗上官。按我朝律法可是要被‘杖一百,除名’的。”
他将“裴大人”和“律法”两个词咬得极重。
崔器沉默了。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江淮转运使裴冕。当朝宰相裴遵庆的堂弟。一个他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那艘船。”崔器指着窗外那艘刚刚通过闸口的“粮船”,“为何能过?”
“哦,大人说的是李将军的船啊。”吴有子恍然大悟道,“那是平卢节度使李光弼将军的船队。船上装的是朝廷紧急调拨给河北前线的军粮。裴大人特意下过令‘凡李将军之船队,一律优先放行,不得有误’。”
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公文。
“这是裴大人的手令。大人您请过目。”
崔器看着那份公文。上面裴冕的签名和官印都清清楚楚。
又是一堵墙。
一堵由更高级别的官员和更紧急的“军务”砌成的墙。
滴水不漏。
石破金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
“跟他废什么话!”他上前一步巨斧的斧刃在门槛的青石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管他什么军粮不军粮!先砸开看看再说!”
吴有子的目光扫过石破金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巨斧。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依旧。
“这位将军好大的杀气。只是不知将军可曾听过《开元律疏》杂律篇中的一句话?”
“‘诸于关、津、渡、桥,故烧、毁、决、闭,及虽不烧、毁、决、闭,而别固其路,使人、畜、车、乘不得过渡者,绞。’”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石破金的头上。
“将军这柄斧头要是落下去,可就不是妨碍军务那么简单了。”
“那是‘闭关’。是死罪。”
石破金的动作僵住了。他可以不惧怕刀剑,但不能不畏惧“律法”。
崔器摆了摆手示意石破金退下。
他看着吴有子。这个满脸堆笑的胖子就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你用强他跟你讲“法”。你跟他讲“法”他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
他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由“制度”和“人情”织成的茧里。让你有力无处使。
“吴大人。”崔器深吸了一口气,“崔某最后问一句。这船你查还是不查?”
吴有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几分。
“大人这是在逼下官吗?”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转运使司有监察漕运之权。御史台有纠察百官之责。我等皆是为朝廷办事,何来逼迫一说?”
“但大人您今日之举却让下官十分为难。”吴有子叹了口气,“您带着兵马硬闯漕运司衙门,这叫‘冲撞官署’。您要强行检查有转运使手令的军粮船,这叫‘妨碍军务’。您还要下官违抗上官钧令,这叫‘胁迫上官’。”
“这桩桩件件传到朝廷御史的耳朵里,怕是对大人您的官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