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火,烧了半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焦炭和硫磺混合的古怪气味。石破金提着他那柄还在滴血的陌刀,走在狼藉的战场上。他的脚下,是凝固的血泊和破碎的兵刃。归义军的士卒,正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战后清扫的流程。
这是一个被严格制度化的过程。
第一队,负责补刀,确保没有一个装死的敌人;第二队,负责收敛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摘下他们腰间的身份木牌;第三队,负责回收所有还能使用的箭矢、兵器和甲胄。他们甚至会用特制的小刀,撬下曳落河战马蹄子上的马蹄铁——这东西,在归义军的物资清单里,属于“甲等”战略物资。
都尉侯景,和他麾下那些幸存的“鹞离卫”,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们过去的认知里,打扫战场,就是割下敌人的首级,换取军功。而眼前这支军队,却像一群冷静到冷酷的工匠,在拆解一架报废的机器,回收每一个有用的零件。
这场胜利,来得太快,也太诡异。他们正面佯攻的部队,甚至没来得及和曳落河的主力发生真正的碰撞,对方的指挥中枢,就崩溃了。
侯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从山壁密道中走出的、身影略显单薄的青衫道人。
敬畏,已经取代了之前所有的不甘与屈辱。
然而,这场突袭战的胜利,并没有给归义军带来丝毫喘息的机会。
“报——!”
又一名“听风营”的斥候,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东面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他的坐骑,是一匹耐力极佳的蒙古马,马身上,用白色的汗渍,勾勒出了缰绳和鞍具的轮廓。
“天师!前方五十里,渭州渡口,发现大股……官军!”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旗号……是‘朔方’!领军将领,是……是左武卫大将军王忠嗣之子,王缙!”
“王缙?”崔器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快步走到顾长生身边,压低了声音,“天师,此人……不好办。”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册子。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百官录》。这是他过去在长安做不良帅时,自己编纂的、记录了朝中五品以上所有官员出身、派系、性格、癖好的机密档案。
他迅速翻到其中一页,指给顾长生看。
“王缙,出身将门,其父王忠嗣,乃我大唐一代名将。此人虽无其父之勇,却以‘恪守军规’、‘循规蹈矩’闻名。他麾下的朔方兵,也是边军中,军纪最为严明的一支。他们……绝不会是叛军的伪装。”
石破金凑了过来,瓮声瓮气地道:“官军又如何?咱们也是为朝廷打仗!跟他讲明道理便是!”
“讲不通的。”崔器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王缙这种人,眼里只有‘兵部勘合’和‘元帅府将令’。我们没有这些。在他的规矩里,我们……就是一支没有番号的乱兵。”
一支没有番号的“乱兵”,刚刚在凉州“胁迫”了朝廷监军,如今又带着数千人马,向关中腹地急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形同谋逆。
王缙的出现,比五千曳落河狼骑,还要致命。
那是一张用“大义”和“规矩”编织的、无形的天罗地地网。
“他们有多少人?”顾长生问斥候。
“约三千骑。皆是……一人双马。看样子,也是在急行军。”
三千精锐骑兵,一人双马。这意味着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力。归义军这支以步卒为主的疲惫之师,根本跑不过他们。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顾长生没有再问。他转身,回到了临时搭建的指挥帐。那是一顶从曳落河营地里缴获的、还带着浓重膻味的狼皮帐篷。
他让人,抬进了一盘湿润的河沙。
他没有召集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蹲在了那盘沙子前。
他用一根枯树枝,在沙盘上,迅速勾勒出渭州渡口附近的地形。河流、山川、官道、废弃的村落……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仿佛他亲眼见过。
然后,他开始摆放代表军队的石子。
一颗黑色的,代表王缙的三千骑兵,被他放在了渡口的西岸,扼住了官道的咽喉。
几十颗大小不一的、灰色的,代表疲惫不堪的归义军,被他放在了黑风口的东侧。
他看着沙盘,久久不语。
帐篷内,只有他一人。但帐篷外,崔器、石破金、安般若……所有核心的将领,都静静地,等在外面。他们在等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出这片绝境的命令。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帐篷里,顾长生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动那些代表军队的石子。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颗代表王缙的黑色石子旁,用树枝,轻轻地,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
一个,代表着“规矩”和“制度”的,无形的框。
然后,他站起身,走出了帐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