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仓!”
康慈的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片死寂的、由绝望构成的湖面。
起初,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那些堵在隘口的难民,只是麻木地,抬起了头。他们的眼神,浑浊,空洞,像一群已经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们听到了那句话,但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对“希望”这个词,做出任何反应。
就连商队里的那些护卫和押官,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商路法”的第一条铁律,就是“货物至上”。为了保证货物安全、准时地送达目的地,纲首有权清除一切障碍。施舍?那是在货物已经获利之后,用来收买人心、装点门面的奢侈行为。
在半路上,就开仓放粮?
这是闻所未闻的、离经叛道的行为。
“还愣着干什么!”康慈的脸色一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吗!”
一名资格最老的押官,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大纲首……三思啊。这批货,是咱们下半年的身家性命。开了这个口子,万一他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顾长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那个押官,也没有去看康慈。
他只是独自一人,缓步,走向了那道由商队护卫和绝望难民组成的、无形的对峙线。
他走得很慢。
他背上的安般若,还在昏迷。他体内的能量,也依旧空虚。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这个穿着一身朴素道袍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
他走到了对峙线的前方,停了下来。
他与最前面那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者,相距不过三尺。
他能闻到,老者身上那股浓重的、混杂着汗臭、污垢和死亡的,酸腐气味。
他也能“看”到,老者身上那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灵光,随时都可能熄灭。
顾长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对着那位老者,对着他身后那成百上千的、麻木的、绝望的大唐子民……
……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属于晚辈对长辈的,揖礼。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
那个老者浑浊的、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困惑”的波澜。
他身后的那片死寂的人潮,也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
“……开锅。”
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但康慈,听到了。
他不再犹豫。他翻身下驼,亲自走到那两辆装满了粮食的货车前,抽出腰刀,一刀,就劈开了上面的封锁。
金黄的粟米,和雪白的面粉,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
“生火!煮粥!”康慈对着那些依旧在发愣的伙夫,怒吼道。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迟疑。
十几口行军用的大铁锅,被迅速地架了起来。干燥的牛粪饼,被点燃。清水,被注入。
很快,一股混合着米香和柴火味的、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开始在冰冷的隘口中,弥漫开来。
那些难民的鼻子,开始抽动。
他们那麻木的眼神里,渐渐地,出现了一丝……渴望。
顾长生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崔器,不知何时,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顾长生的身边。
他看着眼前这幅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一个粟特商人,正在用他的货物,赈济一群大唐的难民。而本该做这件事的、大唐的官员,却只能像一个看客,站在一旁。
他那颗刚刚找到了“锚”的心,再一次,被一种巨大的、名为“羞愧”的情感,狠狠地撕扯着。
“……长安……真的破了?”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破了。”顾长生没有回头,淡淡地回答道,“六月十三日,哥舒翰兵败,潼关失守。六月十四日,玄宗弃城,奔蜀。”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史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在崔器的心上。
“那……那太子呢?”崔器颤声问道,“百官呢?京畿的制度……难道,就这么……散了?”
“没有散。”顾长生摇了摇头,“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开炉’了而已。”
他转过头,看着崔器那张惨白的脸。
“崔器,我问你。按照《大唐集礼》,若国都陷落,君王出奔,太子监国,当以何处,为‘行在’?”
崔器一愣。
这是《集礼》中最偏门、也最不可能用到的一个章节。他身为监察御史,虽熟读经史,却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应……应以‘龙脉所系’之地,或……‘王气凝聚’之所……”他迟疑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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