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里,那味儿,怎么说呢?活像把一座百年老庙的香炉、一座新漆未干的藏书楼、再加上三伏天里捂了半月的汗脚布,一股脑儿塞进了密封罐里,狠狠摇匀了再打开。
青烟,淡得几乎透明,却又无处不在。它们从角落紫铜仙鹤香炉的长喙里袅袅逸出,带着上等沉水香特有的、清冷中裹着蜜甜的气息。这烟,本该是雅致高洁的,可偏偏又撞上了四壁高耸入顶、散发着新刨楠木微苦气味的书架,以及那堆积如山的、墨香与陈旧纸张霉味交织的奏疏典籍。几种气息在殿内浓郁得化不开的空气里无声厮杀、纠缠、融合,最终形成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却又莫名神经紧绷的复杂气场。阳光艰难地穿透高窗上细密的菱格,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仿佛凝滞的琥珀。
太子朱标,就坐在这片“琥珀”的核心。他穿着杏黄色的常服,身形比前些日子更显清癯了些,眉宇间那份儒雅温和依旧,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砚台里研不开的浓墨。他面前,是一方紫檀木棋盘,纵横十九道,宛如命运经纬。黑白子错落其上,已厮杀至中盘,白棋一条大龙蜿蜒盘踞,气魄雄浑,黑棋则如狡狐,四处腾挪,隐有反噬之势。
朱标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棋局上。他修长的手指,正将一本装帧素雅、却仿佛重逾千钧的奏疏,轻轻推过光滑的棋盘,推向对面。
“先生,”朱标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指尖拂过紧绷的琴弦,“此乃户部、吏部、都察院三司会拟的《盐引税改疏》。孤反复思量,此法若行,或可…斩断那盘根错节、吸食国脉的官商勾结之手?” 他的语气带着探询,更藏着深重的忧虑,目光灼灼地投向棋盘对面。
李拾坐在太子对面,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靛蓝布袍,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里,反倒像一滴洗去浮华的墨。他并未立刻去接那本仿佛烫手的奏疏,只是垂着眼,目光在棋盘的黑白世界里巡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
殿内极静,只有香炉里香灰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
突然!
“哼!”
一声极其突兀、如同铁钩刮过锅底的冷哼,毫无征兆地从朱标身后那面巨大的、绣着“松鹤延年”的紫檀木座屏风后面炸响!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殿内本就稀薄的暖意!
朱标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屏风后,那个身影并未现身,只有那冰冷、带着金石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穿透屏风厚重的锦缎,清晰地钉在每一个字上:
“弯弯绕绕!直接说,此法——能刮!多!少!银!子!”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砸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震得那袅袅青烟都似乎抖了一抖。屏风后,仿佛盘踞着一头不耐烦的、只关心猎物肥瘠的凶兽。
朱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嘴唇微微翕动,却终究没发出声音。他看向李拾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无奈与苦涩。
李拾的脸上,却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那声来自九五至尊的、毫不掩饰的“刮银子”质问,只是一阵穿堂风。他终于抬起了眼,目光从棋盘上移开,平静地迎上太子复杂的眼神。
他没有去碰那本《盐引税改疏》。
反而,他拈在指尖的那枚黑玉棋子,动了。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如同惊堂木拍案!
那枚黑子,带着一种羚羊挂角般的精准与无情,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白棋那条雄壮大龙的“七寸”要害之上!一子落下,风云突变!原本气势汹汹、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白龙,瞬间被扼住了咽喉!大片白棋顿时陷入气紧的绝境,生机断绝!整个棋盘的攻守之势,在这一子之间,天翻地覆!
“官商勾结,盘根错节,如同此局。”李拾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道理,“斩断其爪牙,固然痛快,却难伤其根本。旧力未消,新力已生,如同野草,春风吹又生。”
他的目光掠过棋盘上那条被扼住咽喉、徒劳挣扎的白龙,落在朱标脸上:“盐引之弊,根在何处?在‘引’本身,已成奇货可居之物!手握盐引,便如握住了点石成金的符咒,引得天下豺狼竞逐。竞价拍卖?”李拾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不过是把点石成金的符咒,用更高的价钱,卖给了更肥的豺狼。官商勾结,只会披上更华丽的外衣,更加肆无忌惮地分食国帑民脂!”
屏风后面,死寂一片。但那无形的威压,却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开来。
朱标眼神一凝:“那先生之意…?”
李拾不再言语。他宽大的袖袍看似随意地在棋盘上方轻轻一拂。
“哗啦——”
一阵细碎如沙的声响!
一把灰白色、颗粒粗粝、还带着海腥气的粗盐粒子,如同天女散花般,从他袖中倾泻而出,均匀地洒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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