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昌总号后堂。
往日里这地方,是钱厚德钱掌柜运筹帷幄、指点京畿银钱江山之地。紫檀木的桌椅,墙上的名家山水,角落里袅袅吐着青烟的鎏金博山炉,无不彰显着百年老号的底蕴与财雄势大。可今日,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坟场。
窗户紧闭,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将外面正午的阳光彻底隔绝,只留下几盏摇曳的牛油灯,在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映得在场每一张脸都阴晴不定,愁云惨雾几乎能拧出水来。
应天府地面上,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大钱庄、大票号的东主或大掌柜,此刻都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挤在这间本该宽敞、此刻却显得逼仄无比的后堂里。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茶叶的微涩、名贵熏香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恐慌”的腐朽气息,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汗味儿。
“诸位……”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青石板,带着一种刻意扭曲的沙哑,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沉重叹息。
声音来自主位。
那里坐着一个身影。宽大的玄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在眼睛位置开了两个小孔的惨白面具。面具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如坐针毡的钱业巨擘。
正是伪装后的顾西风!
他放在紫檀桌面上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此刻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坚硬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丧钟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熊猫银票……哼。”面具下扭曲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阴鸷和刻骨的恨意,“诸位,都亲眼看到了吧?那李拾小儿,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仗着几分奇技淫巧,弄出这劳什子‘熊猫银票’!”
他猛地提高了音调,那刻意改变的沙哑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更加刺耳扭曲:
“此票以遍布天下的驿站为托,行的是前朝滥发宝钞、祸国殃民之实!更可恨者!其竟以区区二分利(2%)的贴现率,坏我钱业百年根基!掘我等祖传生路!”他霍然站起,宽大的斗篷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全场!
“此獠所图,绝非区区银钱!他要的是掌控天下之财脉!是要将我辈传承百年的基业,连根拔起!是要吸干我们的血,嚼碎我们的骨,让我们连同祖宗牌位一起,都变成他脚下一文不值的枯骨!”
顾西风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的狂热,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在低语。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虚空,仿佛那里站着李拾:
“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同舟共济!结生死之盟!成立‘京师钱庄同业公会’!集我等之力,共抗此燎原之火,共诛此毁业之贼!”
他面具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死死盯着下方一张张惨白或铁青的脸:
“我提议!即日起!凡我公会成员,所有钱庄、票号、钱铺,一律!拒收!‘熊猫银票’!断绝与那‘便民驿站’的一切银钱往来!将其彻底!排除在京师钱业之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让他的票子,烂在自己手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面具几乎要贴到离他最近的一位胖掌柜的鼻尖,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阴森:
“没有汇兑之利,没有同行认可,他那张破纸,还叫银票吗?还流通得起来吗?看那李拾小儿,如何自处!如何收场!”
威逼!**裸的威逼!
顾西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几个面色最为难看的掌柜脸上扫过。那眼神无声地传递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你柜下那笔见不得光的官银……你去年做假账坑杀小商户的证据……你儿子在秦淮河包养花魁的开销……我都知道!不听话?那就一起完蛋!
利诱!画一张巨大的、带着血腥味儿的饼!
他的目光又转向另外几个眼神闪烁、似乎意动的人,声音带着蛊惑:“诸位放心!只要扛过这一阵,将那李拾的气焰打下去!待扬州盐事尘埃落定,我手中那批盐引获利……呵呵,在座诸位,皆可分润!十倍!百倍之利!唾手可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大部分人的理智。自家见不得光的把柄被人攥着,如同颈上悬刀!而那空头盐引画出的巨大利益,又像散发着腐香的诱饵,勾动着人性深处的贪婪。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只汗涔涔、微微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举了起来。是城南“广源”钱庄的刘掌柜,他脸色灰败,眼神躲闪。
紧接着,像是被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附议!”
“我…我也同意!”
“算我一个!不能让那黄口小儿骑在头上拉屎!”
“对!封杀!必须封杀!”
一只又一只或胖或瘦、或布满老茧或养尊处优的手,带着屈辱、恐惧、贪婪和不甘,陆陆续续地举了起来。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因为紧张,手臂僵硬得如同中风,被旁边的人帮着才勉强举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