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日升昌总号。
这深宅大院此刻的气压,低得能把活人直接压成一张肉饼,比城西老王头刚咽气还没过头七的灵堂还要让人喘不上气。那两扇平日里象征财富与地位的厚重朱漆大门,此刻紧紧关闭,门缝里连只耗子都别想溜出去,将外头市井的喧闹、车马的辚辚,乃至冬日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全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议事堂内,倒是有上好的檀香在紫铜炉里袅袅升腾,清雅昂贵的烟雾盘旋着,试图驱散那股子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肃杀。可惜,这香气撞在无形的壁垒上,徒劳无功,反而更衬得堂下那人形单影只,如同冰窟窿里冻僵的鱼。
顾西风就杵在那儿。
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好料子,可惜此刻沾满了尘土,皱得像是刚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抹布,领口袖口甚至还能看到几道可疑的深褐色污渍,也不知是血还是泥。山海关那场“壮举”留下的淤青,在他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盘踞着,青紫交错,非但没增添半分硬汉风采,反倒像打翻的调色盘,透着股末路的狼狈。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却依旧烧着桀骜阴鸷的火焰,死死盯着堂上,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断了腿却仍龇着獠牙的孤狼。
堂上,三张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一字排开。三位须发皆白、身着玄色绸缎长袍的老者,如同三尊刚从庙里请下来的泥塑金刚,端坐如山。正是日升昌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三位长老——顾氏宗族的活化石,票号帝国的隐形君王。他们身后,肃立着总号的一众核心掌柜、账房先生,个个屏息凝神,面皮绷得比新糊的窗户纸还紧。眼神复杂地在顾西风身上扫来扫去,惋惜有之,畏惧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见证“垃圾”被扫进历史尘埃的冷漠与决绝。
空气凝固得如同冻透的猪油。
终于,居中那位法令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年纪最长的大长老缓缓掀开了眼皮。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能压碎人脊梁骨的威严,像块千年的寒冰,直直砸在顾西风身上。
“顾西风。”
声音苍老,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冰面上。
“晋商票号,立身之本是什么?”大长老没等他反应,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是信!是稳!信之不存,票号立崩!稳之不存,万贯家财亦如沙塔!”
他微微前倾,那压迫感瞬间倍增:“你继任少东主以来,干了什么?”
“急功近利,刚愎自用!”大长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先是煽风点火,挑动粮商联盟围剿那什么‘新商社’,囤积劣货,妄图坐地起价!结果呢?三万两白银!血本无归!赔得连裤衩都要当掉!这窟窿,是总号替你填上的!”
堂下几个老掌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显然想起了那笔肉痛的“学费”。
“这还没完!”大长老的声音愈发凌厉,带着刀锋刮骨的寒意,“你竟胆大包天,妄图以金融手段撬动朝廷背书的驿站根基!散布谣言,煽动挤兑驿站银票!你当朝廷是纸糊的?当燕王殿下是吃素的?不仅未能伤其分毫,反噬自身!搞得我日升昌在北地信誉扫地,在北平城寸步难行!多少老主顾连夜撤资?多少分号掌柜递上辞呈?你算过这笔账吗?!嗯?”
顾西风的下颚线绷得死紧,牙关咯咯作响,那阴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恼羞成怒,刚想张嘴——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左侧那位脾气显然更火爆的长老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震得茶杯盖叮当乱跳,气得胡子像被电打了似的直抖,“最不可恕者!还在后头!”
大长老深吸一口气,仿佛提起这个名字都脏了他的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刻骨的寒意:“你!顾西风!竟敢擅离总号,私自潜入山海关那等边关重地!你想干什么?啊?!火烧军粮!毁朝廷根基!断边关将士活路!这是叛国!是诛九族、凌迟处死的滔天大罪!”
“叛国”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西风的心口。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瞬间爆开,嘶声吼了出来,声音像破锣:“叛国?!放屁!我是在为晋商搏一条生路!那驿站网络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铡刀!不毁了它,日后银钱流通、货物转运的命脉全捏在朝廷手里!我们晋商还有什么活路?!你们这些老棺材瓤子!只知守着那点坛坛罐罐,畏首畏尾,坐以待毙!你们懂什么?!”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右侧的长老也忍不住了,指着顾西风的鼻子,气得浑身哆嗦,“你那是搏生路?你那是把整个日升昌、整个顾氏一族往油锅里推!往断头台上送!若非…若非燕王殿下念及晋商历年输饷之功,法外开恩,只究你一人之罪,未牵连宗族…我日升昌这百年基业,祖宗留下的心血,早被你一把火烧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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