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舰店后院深处,“观澜阁”雅间独占高处,推窗便能俯瞰小半个北平城鳞次栉比的屋瓦和远处隐约的城墙轮廓。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幔低垂,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室内光线幽微,唯有一尊紫铜狻猊香炉口鼻中逸出袅袅青烟,沉水香清冽悠长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营造出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
主位上,朱元璋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藏青色粗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甚至带着点磨损的毛边,与他执掌天下的身份形成刺目的反差。他手中捧着一个素雅的青花盖碗,碗盖边缘磕碰出几处细小的旧痕,正慢条斯理地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几片翠绿茶芽,动作随意得如同田间地头歇晌的老农。马皇后(马大脚)坐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正饶有兴致地捏着一块刚出炉、还带着温热和清甜桂花香气的驿站特制小饼,小口品尝着,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李拾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后背的肌肉却微微绷紧。角落里,韩千乘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墨线,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绣春刀,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方才户部御史查账掀起的惊涛骇浪,仿佛被这厚重的门板和沉水香彻底隔绝,留不下半点涟漪。然而,这过分的平静,反而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账目,咱看过了。”朱元璋终于放下盖碗,碗底与紫檀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在谈论天气,“林如海那老古板,在算盘珠子堆里刨了三天三夜,没刨出什么大毛病来。”他抬起眼皮,那双阅尽沧桑、仿佛能洞穿人心鬼蜮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地投向李拾,“你这驿站,生财有道,运转得法,不错。”
“陛下谬赞。”李拾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声音沉稳中带着十二分的谨慎,“此皆赖陛下洪福庇佑,燕王殿下鼎力支持,前线将士浴血,后方百姓用命,驿站上下不过恪尽职守,微末之功,不敢居功。”
“行了。”朱元璋摆摆手,轻易拂开这些滴水不漏的官样套话,如同拂去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光柱,牢牢锁定李拾:“咱今天,不问虚的,就问个实在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身粗布直裰带来的寻常感瞬间被一种无形的、足以压垮山岳的帝王威势取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雅间凝滞的空气里:
“倘若…咱是说倘若,”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有一天,朝廷的国库空了!砸锅卖铁也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填这九边军粮转运的窟窿了!”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直刺李拾灵魂深处:
“你这驿站网络,离了朝廷的饷银,离了朝廷给你的那些便宜行事的便利,还能不能自个儿活?!”
“还能不能…继续给咱的兵,把救命的粮,一粒不落地送到嘴边?!”
轰隆——!
这问题哪里是惊雷?分明是九霄神罚!瞬间劈开了雅间内虚伪的平静!
马皇后捏着半块桂花饼的手停在了唇边,那双温婉的眼睛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带着审视与凝重。角落阴影里,韩千乘按在绣春刀柄上的拇指指节骤然绷紧,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冰封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刺向李拾的背影!
这看似简单的一问,直指整个“大明便民驿站”存在的根基与核心价值!剥开那些花团锦簇的营收数字和物流效率,朱元璋要问的是:你这耗费巨资、遍及九边的庞大网络,其生命力是否真正独立?它的运转,是依靠自身强大的造血能力,还是仅仅像个寄生藤蔓,紧紧缠绕在朝廷这棵大树上吸血?当大树自身难保时,这藤蔓,是会一同枯萎,还是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
李拾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强迫自己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瞬间的眩晕。大脑在这一刻超频运转,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碰撞、筛选、组合!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李拾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初的惊悸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般的清澈与锐利!他的目光,不再回避,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剑,直直迎向朱元璋那深不可测的审视!
声音清晰、沉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在寂静的雅间里掷地有声:
“回陛下,能活!”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砸进空气:
“非但能活!此驿站网络,更能反哺朝廷,为军饷开源,为陛下分忧解难!”
“哦?”朱元璋的眉梢极其轻微地向上挑动了一下,如同古井微澜。他那张布满风霜刻痕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感兴趣”的神色,“说来听听。”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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