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峰口驿站这地方,名字听着像某个退休老将的豁牙豁口,实际却是一处依托边关堡垒建起的“熊猫”节点。黄土墙被风吹得沟壑纵横,活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可今日这老脸之上,却硬生生糊上了一层崭新的靛青色。
空地上,二十几个驿站新伙计与十来个被孙指挥使“友情支援”的卫所辅兵站得七扭八歪。靛青色的崭新工服浆洗得硬挺挺,套在身上仿佛一层拘束的壳,背后两个硕大的白漆字“便民”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扑出去咬人。风掠过土墙,吹得这几十号人衣衫簌簌,也吹得他们脸上那份初来乍到的茫然与卫所兵特有的粗粝愈发鲜明。
李小二背着手,在这群歪瓜裂枣面前来回踱步,努力把腰杆挺得像根标枪。他手里攥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本线装册子,封面上墨迹淋漓地写着:《大明便民驿站员工手册1.0》。他清了清嗓子,猛地拔高调门,试图模仿东家李拾那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都给我支棱起耳朵听真喽!打今儿起,你们,就正式成了‘大明便民驿站’的人!走出去,肩膀上扛的,是驿站的门脸!是李东家的招牌!更是燕王殿下的金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排一张张写满“我是谁我在哪”的懵懂脸孔,声音又拔高八度,“手册第一条!精神面貌!懂不懂?要饱满!饱满得像刚出锅、鼓胀胀的肉包子!见客人,怎么办?笑!给我笑出来!”
他猛地刹住脚步,停在第一排。眼前这位,名叫王铁柱,卫所里专司打军棍的悍卒,一脸横肉仿佛刀劈斧凿,此刻在李小二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那脸上的肌肉不自在地抖了抖,像块被强行揉捏的冻硬了的生铁。
“王铁柱!”李小二一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尖,“来,给大伙打个样儿!笑一个看看!”
王铁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去的不是口水而是块烧红的炭。他努力调动起脸上那些常年只负责狰狞或漠然的肌肉群。嘴角极其缓慢、极其痛苦地向上牵扯,面皮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两排发黄的大板牙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残留着军棍手的凶戾,死死瞪着前方,活像要扑上去生啃了谁。
整个队列的空气瞬间凝固。旁边几个同样从卫所来的辅兵,眼皮跳得飞快,嘴角抽搐着,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群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停!打住!”李小二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痛心疾首,“我的老天爷!王铁柱,你这叫笑?你这是要客官留下买路财,还是要把人家直接吓回娘胎里重新投一遍胎?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八颗牙!标准的八颗大白牙!露出来!”他猛地咧开自己的嘴,努力展示那排还算整齐的小白牙,腮帮子肉都堆了起来,挤出一个堪称“和善可亲”的模板,“瞧见没?要像我这样!春风拂面!暖人心田!”
王铁柱和旁边几个辅兵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的绝望。让他们这些在尸山血海里滚过、刀头舔过血的糙汉子,规规矩矩“露八颗牙”笑?这简直比让他们卸了甲胄光着膀子去冲鞑子的铁骑大阵还要命!杀人不过头点地,这露牙简直是对灵魂的凌迟!
“再试!再试一次!”李小二不依不饶,如同最苛刻的匠人打磨一块顽石,“王铁柱,给我想象!发饷了!双饷!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揣进怀里那感觉!美不美?”
“双饷”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铁柱混浊的眼珠里激起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丹田,化作一股洪荒之力直冲面门。额头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蜿蜒盘踞,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扭曲、跳动,每一次牵拉都带着千钧之力。嘴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向上提拽,牙床暴露得更多了,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嗬…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这哪里是笑?分明是阎王殿里跑出来的恶鬼在无声嘶吼!
旁边的同伴终于再也绷不住,有人“噗嗤”一声漏了气,如同点燃了引线,整个队列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驿站的新伙计们笑得前仰后合,卫所兵们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飚了出来,空地上回荡着快活的空气。
“肃静!都给我肃静!”李小二又急又恼,挥舞着手里的手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几乎要被他甩脱了线,“笑什么笑?哭丧着脸也不行!要自然!要由内而外的真诚!懂不懂?”他强行压下场面,声音带着点破音的嘶哑,“手册第二条!服务用语!耳朵都竖起来!见到客人,第一句说什么?说!”
一个驿站小伙计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学着李小二刚才的样子,舌头却像打了结:“便…便民驿站,欢…欢迎光临?”声音细若蚊呐,飘散在风里。
“没吃饭啊?早上喝的是西北风?”李小二简直要跳脚,“声音!给我提起来!要洪亮!要热情!要像你们在卫所里吼号子那样!气沉丹田!跟我念——便!民!驿!站!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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