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旗舰店后院,那座临时用厚油毡布和粗木架子搭起来的议事棚,此刻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角落里的铸铁蒸汽管道发出低沉规律的“嘶嘶”声,本该带来暖意,却只衬得棚内寒意更甚。一个硕大的黄铜炭盆里,上等的银霜炭烧得通红,跳跃的火苗努力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弥漫在每个人骨缝里的、源自权力巅峰的刺骨严寒。
朱棣端坐主位,身下是那张从库房拖出来的、铺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他一身玄色常服,没有繁复纹饰,唯有腰间玉带透出天家贵气。布料在昏暗摇曳的汽灯(李拾搞出来的简易煤气灯)光线下,吸尽了所有光亮,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上古凶兽,沉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面前那张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的不是账册,而是一份来自九边、带着风尘与血腥气的军情塘报。塘报边缘,是数位总兵用朱砂混合着不知是印泥还是血渍按下的、刺眼的联名签押!加急送达的封口火漆碎裂在地,如同被撕开的伤口。
冰冷、僵硬、毫无感情的文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透过纸张,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球:
**“宣府存粮:不足七日。”**
**“大同存粮:不足五日。”**
**“辽东存粮:不足十日。”**
没有感叹号,没有修饰词,只有**裸的、带着死亡倒计时的数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脏上!砸得人眼前发黑,耳中嗡鸣!
韩千乘如同标枪般侍立在朱棣身侧阴影里,飞鱼服衣角纹丝不动,面沉如万年寒潭,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地扫视着棚内众人,仿佛在评估着每个人的忠诚与能力。江小鱼站在李拾斜后方,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那身骚包的银浪劲装此刻也黯淡无光。李小二则紧张地缩在柱子旁,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不受控制的吞咽声,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结的剧烈滚动,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
李拾站在下首,目光死死锁在那份如同死亡判决书的塘报上。蒸汽管道规律的“嘶嘶”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鼓点,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字句从纸上抠下来。
朱棣缓缓抬起头。
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他的目光,如同两道从极北冰原深处淬炼出的、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棚内凝滞的空气,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钉在了李拾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斥责的雷霆,只有一种冻结骨髓的、死水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将泰山碾为齑粉的压力!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感!仿佛整个北境的寒流,都凝聚在了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李拾。”朱棣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压过了炭火的噼啪声和蒸汽管道的嘶鸣,带着一种熔岩即将喷发前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铁血威严,“本王给你机会,给你便利,甚至给了你‘镇国行商’的体面,许你私铸铜印,见君不拜。”
他微微前倾身体,玄色的衣袍仿佛融入了身后的黑暗,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你给本王的回报,就是让九边十几万将士,在开春之前,饿着肚子,用他娘的西北风,去守国门?!去挡鞑子的弯刀铁骑?!嗯?!”
最后一声“嗯”,如同重锤击在蒙皮鼓上,震得整个议事棚嗡嗡作响!
李拾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他上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对着朱棣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沉稳却带着急切:“殿下!转运之事,李拾与‘便利’上下,从未敢有半分懈怠!日夜不息,蒸汽机过载,驴车跑断了腿!然则晋商从中作梗,以空车计断我运力命脉!八大楼更以霉粮、毒饼扰乱市场,败坏边镇粮秣秩序,其心可诛!此非…”
“本王——不听理由!”
朱棣猛地一掌拍在身侧的紫檀木案几上!
“砰——咔嚓!”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那沉重坚硬、价值千金的案几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桌面上,一个盛着滚烫茶水的钧窑茶盏被震得跳起半尺高,“啪嚓”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混合着名贵的瓷片四散飞溅!如同被撕裂的体面和耐心!
“本王!只看结果!”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森然,“结果就是!九边告急!军心不稳!粮秣不继!此乃——动摇国本!”
他霍然起身!
高大的身躯如同拔地而起的山岳,瞬间在低矮的议事棚内投下巨大而恐怖的阴影!那阴影笼罩了李拾,笼罩了所有人,令人窒息!他几步走到李拾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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