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舅妈熟悉而尖锐的嘲讽,昭阳第一次尝试以纯粹的“观察者”身份面对升起的愤怒,像看一条奔涌的河流般看着情绪生起、汹涌、直至自然平复,真切体悟到“观自在”的初步含义。
母亲礼物带来的暖意,像一件贴身的软甲,护着昭阳的心口。她将那份无条件的爱细细收纳,感觉内心更加沉实了几分。然而,生活这味药,总是甘苦交织,不会让你在一种滋味里沉浸太久。
周末,恰逢外公生辰。家族聚会,定在县城一家餐馆。昭阳简单收拾了一下,穿了件素净的棉麻上衣,便出了门。
餐馆包厢里,热闹非凡。长辈们的高谈阔论,孩子们追逐嬉笑,碗碟碰撞声,电视里的戏曲声,交织成一片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喧嚣。昭阳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微笑着听姨妈们聊着家长里短,偶尔给身边的小辈夹点菜。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这时,坐在对面的舅妈,目光在昭阳身上转了几圈,放下了筷子。她嗓门本就洪亮,此刻带着几分酒意,更是清晰地将话语送到了每个人耳边:
“要我说啊,阳阳,”舅妈扬着声,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带着惯常的审视,“你妈当年含辛茹苦供你读大学,那可是咱们家第一个正经大学生,多风光!指望着你留在城里,光宗耀祖呢。”
昭阳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心头那根敏感的弦被拨动了。她垂下眼,没有接话,预感像一片阴云悄然飘来。
“结果你看看,”舅妈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惋惜,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花了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回到咱们这山坳坳里,窝着?也没见干出什么名堂嘛!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早点嫁人实在。”
“轰——!”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昭阳胸腔炸开,瞬间冲上头顶。耳朵里嗡的一声,周遭的嘈杂仿佛瞬间被推远。脸颊火烧火燎,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愤怒,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野兽,咆哮着想要冲破牢笼。
熟悉的剧本几乎要自动上演——要么,是过去那种隐忍,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硬生生咽下,憋得胸口发痛,食不知味;要么,是后来学会的、带着锋芒的反唇相讥,用更刻薄的话回敬,引发一场不欢而散的争吵。
这两种反应,她都经历过太多次。结果呢?除了耗尽心力,加深隔阂,什么也没有改变。
就在那愤怒的火山即将喷发的临界点,一个极其清醒的、微小的声音,在她沸腾的脑海深处响起:
“看着它。”
是清心师姐平静的语调,仿佛就在耳边。
“看着这股怒气。它来了。”
昭阳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是要压抑,而是像潜水前蓄力。她强迫自己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死死按住。她没有看向舅妈那带着得意和挑衅的眼神,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猛地收回到自身内部。
她开始“看”。
她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一面被重锤敲击的战鼓。感觉到血液哗哗地往头上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感觉到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感觉到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指尖微微发麻。
这就是愤怒吗?它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这一系列身体上清晰可辨的感受的集合。
她不再把自己等同于这股愤怒,不再认为“我就是生气的昭阳”。她尝试着,像一个站在河岸边的、冷静的观察者,只是看着体内这条名为“愤怒”的河流,如何奔腾咆哮。
“它在冲击你的心。”那个内在的声音继续引导。
她看到(感觉到)那灼热的能量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看到(感觉到)它如何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她没有试图去驱赶它,也没有被它卷走。她只是看着。全神贯注地,像一个科学家观察一个奇特的自然现象。
“它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但不会持久。”
奇妙的是,当她开始这样纯粹地“观察”,而不去评判(“舅妈太可恶了!”)、不去认同(“我被伤害了!”)、不去行动(反击或压抑)时,那原本汹涌澎湃的能量,仿佛失去了燃料。
它依然在那里,奔腾,灼热,但似乎……不再那么具有掌控力了。它像一股失去了方向的洪流,虽然依旧势头惊人,却开始显露出它虚幻的一面——它只是能量的一种形态,并非她的本质。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她感觉到那狂跳的心脏,节奏开始微微放缓。感觉到头顶那股热血,似乎有回落的迹象。紧绷的喉咙,稍稍松弛了一些。
愤怒的浪潮,在达到顶峰后,开始自然而然地……消退。
它没有完全消失,但那股足以掀翻理智的破坏性力量,已然减弱。它变成了一种残余的、沉闷的波动,最后,像退潮的海水,缓缓撤出了她的身体,只留下一些疲惫的泡沫和一片被冲刷过的、异常宁静的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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