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图资本钱经理一行人的车辙尚未被山风吹散,那股混合着高级香水、皮革和精致算计的气味仿佛还隐隐残留在林家岭清冽的空气里,给这个刚刚因省厅公函而稍显振奋的小山村,蒙上了一层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阴霾。那场看似从天而降、充满无限诱惑的“深度合作”洽谈,如同一块被精心雕琢、涂抹着蜜糖的巨石,投入了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潭水。表面上的涟漪虽已渐息,但水下被搅起的,却是多年沉积的泥沙、腐烂的水草和潜伏的危机。回绝了那唾手可得的数百万投资和描绘得天花乱坠的辉煌蓝图,林家岭合作小组的成员们,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最底层是坚守本心、未被巨额利益冲昏头脑的一丝踏实,但上面层层叠压的,却是错失“一步登天”良机的巨大失落感,一种“我们是不是太傻太固执”的自我怀疑,以及一种对未知报复的隐隐不安。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茶香,而是掺杂了焦躁、猜疑和山雨欲来前低气压的沉闷气息。
林国栋的感受尤为尖锐和深刻。钱经理临走前,那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又迅速化开的职业化微笑,以及金丝眼镜后面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冰冷阴鸷,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深深扎进他的记忆深处,时时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深知,资本的贪婪与耐心远超常人想象,既然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味,绝不会因一次礼貌的拒绝而轻易放弃獠牙。果然,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更加无形、更加阴险、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压力,开始从四面八方悄然渗透、围拢过来。
最先感受到凛冽寒意的是市场端,这条合作社赖以生存的生命线。之前那些因省厅公函的肯定而变得异常热情、订单电话络绎不绝的茶商,尤其是几家位于省城、消息灵通、嗅觉敏锐的中等规模茶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一致的变化。电话铃声依旧会响起,但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失去了往日的热络和急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语气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刻意挑剔的意味。
“林组长啊,最近发的这批明前茶,有几位老茶客反馈,说香气……嗯,似乎不如上一批那么凝聚沉稳,是不是采摘那几天,山里雾气重,影响了内质?”对方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海兄弟,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价格方面……你看是不是还能再灵活一点?现在市场竞争白热化,我们的利润空间也被压得很薄,实在难做啊。”另一家茶庄的经理诉苦道,话语里软中带硬。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家之前已经签订了下半年大量采购意向协议的老客户,突然以“公司内部战略调整,资金链暂时紧张”为由,提出要大幅削减订单数量,语气闪烁,理由牵强得令人起疑。
林国栋立刻让林海和周芳等人,对近期发出的每一批茶叶进行了严格的复盘和品鉴,确认品质一如既往,甚至因为心情稍定、更加专注而比以往更为精良稳定。这些突如其来的挑剔和压价,显然并非源于产品本身,而更像是一种有组织的、软性的施压和试探。仿佛有一只无形却力量巨大的手,在暗中搅动风云,试图从最关键的销售渠道上给林家岭制造障碍,卡住其经济命脉,动摇其生存根基。这种手段,比直接的行政命令更加阴险,因为它披着“市场行为”的外衣,让人难以直接指责,却又招招致命。
更令人心悸的变化,发生在林家岭内部,发生在那些熟悉的屋檐下和巷陌之间。王老五虽然依旧像地鼠一样很少在光天化日下露面,但关于林家岭合作社、特别是关于林国栋个人的种种流言蜚语,却如同雨季墙根下疯狂滋生的霉菌,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悄然滋生,并借着人际交往的缝隙迅速蔓延开来。起初,只是一些含混不清、指向不明的议论,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国栋把省城来的财神爷给得罪狠喽!几百万的真金白银啊,眼睛都不眨就推掉了,这不是把到手的富贵往门外踹吗?”
“就是!咱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图个啥?现在有大公司带着钱来帮咱们发财,还挑肥拣瘦,真当自家那几片叶子是金枝玉叶了?”
渐渐地,这些流言开始变得具体、恶毒,并且精准地指向了合作小组内部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利益分配和领导权威:
“你们知道啥?国栋为啥死活不肯跟大公司合作?他是怕咱们大伙儿都富起来,有了钱有了见识,就不听他使唤了!他就想一直当咱们林家岭的‘土皇帝’!”
“我有个在公社办事的远房亲戚偷偷告诉我,人家投资公司条件好着呢,答应给咱们盖新厂房,家家户户按人头分股份,是国栋自己死活不同意,非要守着那几口破锅,说什么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哼,我看哪,是他怕他那点看家炒茶的绝活被外人学了去,自己就没啥拿得出手的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