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包用油纸紧裹、仿佛在黑暗中兀自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又似一块灼热炭火般烫贴着胸口的磺胺粉,林国栋像一道被浓稠墨汁浸透、几乎要与这无边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再次踏上了这条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向地狱的归途。城南屠宰场黑市那污浊、混乱、充斥着廉价烟草与血腥气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天地、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黑暗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沿着那条记忆中最隐蔽、也最危险的路径——紧贴着那条在夜色下呈现出肮脏铅灰色、散发着淤泥与腐烂水草混合腥气的河滩——艰难跋涉。脚下的淤泥如同贪婪的吸盘,每一次抬脚都伴随着“噗嗤”的粘腻声响,耗费着他早已枯竭的气力。冰冷的河水不时灌入早已千疮百孔、被泥浆糊住的鞋中,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顺着腿骨蜿蜒而上,与脚踝处那持续不断、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反复拧绞般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极度的饥饿,已不再是胃囊的抽搐,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令人眩晕的虚空感,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脆弱的躯壳在凭本能移动。干渴则像一条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着他的咽喉,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只能依靠偶尔俯身、不顾一切地啜饮几口浑浊腥臭的河水来暂时缓解,那滋味如同饮鸩,却别无选择。
他的肺部如同两个破旧不堪、布满裂缝的风箱,每一次扩张与收缩都带着嘶哑的哮鸣和铁锈般的血腥味,胸膛仿佛要炸裂开来。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意识在清醒的烈焰与昏沉的冰窟之间剧烈摇摆,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斑和扭曲的光晕,仿佛随时会彻底坠入无边黑暗。然而,与这濒临极限的生理痛苦殊死搏斗的,是怀中那包磺胺粉所承载的、重于泰山的希望与责任。周芳那张苍白如纸、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面容,如同最清晰的烙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会浮现,鞭策着他,榨取着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丝潜能。老赵头那双浑浊眼眸中深不见底的忧虑,哑巴刘那带着哭腔、如同丧钟般敲响的“最后一面”……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麻木的神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
他像一头受伤后被迫在猎犬环伺下亡命的孤狼,凭借残存的狩猎本能,利用着河滩上每一处阴影——一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芦苇、一个被水流掏空了一半的废弃桥墩、一堆被潮水冲积而成的、散发着腥臭的垃圾堆——作为短暂的掩体。耳朵高度警觉,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振动: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扭曲得如同鬼泣的犬吠,夜栖水鸟被惊扰后扑棱翅膀的慌乱声响,甚至是自己太阳穴处血液奔流时那沉重如擂鼓的轰鸣。眼睛在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泥沼、暗坑和可能暴露行踪的障碍。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风声尖啸,或远处黑暗中莫名闪烁的微弱光点,都让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冷汗瞬间浸透早已湿冷粘腻的内衫。他深知,张技术员布下的罗网绝未松懈,尤其是他冒险现身黑市之后,自己如同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虫,随时可能引来致命的扑杀。此刻的每一步,都踏在命运悬于一线钢丝之上。
时间在痛苦与煎熬中被无限拉长,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终于,棚户区那片杂乱无章、如同大地丑陋伤疤般的阴暗轮廓,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如同海市蜃楼般隐约浮现在视野尽头。零星几点如鬼火般摇曳的昏暗灯火,非但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林国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狂跳起来,混合着临近目标的急切、深入龙潭虎穴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不祥预感。
他强迫自己冷静,依照与哑巴刘约定的暗号,绕到棚户区最边缘、靠近那条散发恶臭的河汊的一处荒僻角落。黑暗中,他凭借记忆和触觉,摸索着那棵作为信号标志的、枝干虬结如鬼爪的老柳树。粗糙的树皮摩擦着他早已麻木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终于,在一条低垂的、几乎触及地面的枯枝上,他触碰到了系着的一小条褪色严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靛蓝色布条!信号还在!老赵头收到了他拼死传回的消息,并且仍在坚守等待!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热流瞬间涌上心头——是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激动,更是对即将面对残酷现实的、沉甸甸的忧虑。
他迅速俯身,在树下那块被岁月侵蚀得中空的残砖上,按照约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等待的片刻,短暂得如同心跳间隙,却又漫长如同整个寒冬。每一秒都充满了不确定的煎熬。终于,一个佝偻、瘦小、移动时如同受惊狸猫般悄无声息的身影,从一堆歪斜欲倒的破棚屋阴影中滑出,正是老赵头。他看到几乎是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林国栋,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巨大的惊喜、更深沉的悲痛以及一种仿佛看到回光返照般的恐惧。他疾步上前,干枯如树皮的手一把死死抓住林国栋冰冷颤抖的手臂,触手一片湿冷与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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