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可风更硬,像钝刀子在脸上来回锉。我踩着河沿碎冰,每一步都发出“咔嚓”脆响,仿佛踩的是自己的骨头。肩上被寒风一激,反而麻木,只觉整只胳膊灌了铅,一晃就扯心扯肺地疼。
阿灿在我前头领路,瘦长的背影在路灯下忽长忽短。他手里提一只帆布箱——里面是三把“樱花”假剑,以及那份足以炸翻半个政坛的“伯明翰合同”。我则攥着那只白缎高跟鞋,钥匙在鞋尖里“叮叮”碰响,像女人偷笑。
身后,火把队队员抬着担架,小桃趴在上面,血痂把军毯与肩膀粘成一块。她半昏半醒,唇色苍白,却总在寒风一过的时候,轻轻喊一句:“李三……糖葫芦……”声音被风撕碎,飘到我耳里,变成细针,一根根扎在心上。
我们拐进后海沿子的破仓库。门一关,风被挡在外头,可血味与煤烟味立刻闷热地汇在一起,呛得人想咳。汽灯点亮,黄光下,人影幢幢,像一群刚上岸的水鬼。
阿灿把文件摊在木箱上,众人都围过来,眼睛被火烤得通红。我却退到角落,背靠冰冷的铁板,一点点滑坐下去。脑子里全是白萍最后站在阳台冲我挥手的样子——白衣、血花、探照灯,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年画,艳得刺目,却随时会消失。
小桃在担架上呻吟。我爬过去,握住她手。她指尖冰凉,掌心却烫得像炭。我低声哄:“再忍忍,前头就是英租界医院。”
她半睁眼,眸子被高热烤得湿漉漉,像两颗将融的冰球:“……别去……伯明翰……她……骗你……”
我心脏猛地一抽——又是白萍。连昏沉里,她都念念不忘提醒我:别信那女人。
我抚小桃额前碎发,喉咙发苦:“我不信她,我信你。”话出口,却像吞了把刀,自己都划得生疼。我真的不信白萍吗?那为何攥着她的鞋,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草?
阿灿端来一碗烧酒,让我消毒。我解开肩上绷带,血已浸透,布条与烂肉粘在一起,一撕,疼得我眼前发黑。酒浇上去,伤口“滋”地冒白沫,像被火舌舔。我咬牙没吭声,脑海里却闪回另一幅画面——
白萍把剑横在船舷,抬眼冲我笑:“我欠你一命,还你了。现在……信我么?”
那时她胸口血如泉涌,却笑得轻松,仿佛流血的不是她。我分不清,她到底在还命,还是在布更大的局。
阿灿忽然低声道:“伯明翰股东会,十一点开始,还有三个钟头。”他抬眼,眸子里燃着火,“文件有了,缺的是——钥匙。”
我攥紧那只高跟鞋,钥匙在鞋尖里,冰凉。我深吸一口气,血味与酒味一起灌进肺里,火辣辣。我抬头,望定众人:“我去。”
仓库外,夜风又起,后海水面结着薄冰,浪头拍上去,“哗啦”一声碎成银屑。我立在码头,望着远处灯火——那是英领事馆,也是虎口。
小桃被抬上车,艾达亲自开车,说要送她去维多利亚医院。车门关上前,她突然抓住我手,指甲掐进我肉里,声音嘶哑却急切:“李三……别去……她把你……当火种……”
我心脏猛地一坠,像被线勒住。我想说“放心”,却说不出口,只能拍拍她手背,哑声道:“我答应过请你吃糖葫芦,死也回来。”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喷出一股白雾,驶进雪夜。我立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只高跟鞋,钥匙在鞋尖里“叮叮”作响,像女人轻笑。
阿灿陪我上路。我们坐黄包车,绕过后海冰面,车铃在寒风里“叮铃”作响,像催命。我裹紧大衣,却觉风从骨头缝里往里钻。脑海里,两幅画面交替——
白萍站在快艇甲板,白衣染血,却笑得风华绝代:“烧我成灰,撒在伯明翰。”
小桃趴在担架,眼含潮气:“别去……她把你当火种……”
火种?还是火坑?我分不清。只觉胸口有团火,被风一吹,噼啪作响,却怎么也熄不灭。
车停在领事馆后巷。阿灿递给我一套燕尾服,白衬衣硬领,像纸板,勒得我伤口生疼。我换衣,把钥匙用油纸包好,塞进左胸袋,贴近心脏。阿灿忽然伸手,按住我肩:“哥,活着回来。”
我咧嘴,却牵到嘴角伤口,血腥味更浓:“我命贱,阎王爷嫌臭。”
他眼一红,转身消失在小巷尽头。我立了片刻,望远处高楼——钟楼正敲十点半,舞会已进入**。萨克斯声顺着风飘过来,软绵绵,却像绞索,套在我脖子上。
我递邀请函,守门的印度大胡子卫兵扫我一眼,放行。大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像一轮小太阳,照得人心慌。绅士淑女举杯谈笑,旗袍与燕尾服交错,像一池五色锦鲤。我却觉自己像条混进池子的黑鱼,随时会被网起。
我低头,借香槟托盘掩护,一步步靠近楼梯。楼梯口,两名英国海军站岗,枪上刺刀闪亮。我深吸一口气,正想寻机上楼,忽听身后一声轻笑:
“燕子,迷路了?”
声音软得像绸,却带着水汽的冷。我回头——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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