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花亮,前门楼子还泡在青灰色的雾里。我蹲在槐树后头,把刚出炉的良民证往嘴边哈了两口气,油墨香混着口水腥,竟然尝出点甜味儿——李四,大兴人,二十七,职业:花匠。公章是老五拿萝卜刻的,红殷殷,像刚咬开的西瓜瓤。
我把证子塞进兜,顺手拍拍脸,让自个儿笑出点乡下人进城的惶恐。抬头望,曹家后墙高得能摘云,灰砖缝抹了白浆,一码齐。墙头嵌着碎玻璃,尖儿朝外,月光一照就是一排小獠牙。我啐了一口:再尖,也拦不住燕子。
卯时正,一刻不许差。——这是白萍昨儿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低头对表,还差七分。晨雾凉,顺着脖子往脊梁里灌,我却浑身燥热,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个炭盆。不为别的,就为昨晚那个梦:白萍站在樱花树下,旗袍雪白,脖颈沾着血珠,她冲我抬手,指尖滴下一粒殷红,正好落在我虎口,烫得我半夜惊醒。
我甩甩脑袋,把梦渣子倒掉,迈步往街口走。刚露头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安分的尾巴。
后门比我想象中还难认——一座灰砖拱门,藏在两间铺面中间,门口堆着破箩筐,筐沿结着霜。门楣没有匾,只钉了块铜牌:私宅,禁止喧哗。字是新的,刀口却狠,像扇无声的耳光。
我拢着手,刚要凑近,箩筐一声自己挪开,冒出个半大孩子,剃着月亮头,眼睛却亮得贼。
找谁?他嗓子劈叉,公鸭嗓。
我赔笑:白小姐让我来修树,说工钱双倍。
孩子上下扫我,目光落在我手背的茧子——那是常年攥飞虎索磨的。我暗骂大意,赶紧把手缩进袖筒。他了一声,回头冲门里喊:刘爷,外头找白小姐的匠人!
门吱呀开了条缝,一股热腾腾的面汤味冲出来,勾得我胃直抽。缝里探出一张皱脸,五十出头,胡须像被火烧过,焦黄又卷。他穿灰布棉袍,腰间挂一串钥匙,走路叮叮当当,像揣了只活耗子。
证儿。他伸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我把良民证递过去。他对着光看钢印,又拿指甲刮了刮,嘴角往下撇:大兴县的?听说那儿的树最娇气,冻一冬就裂皮。
我赶忙哈腰:是,是,小的会包根、涂蜡,保准冻不着。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证儿还给我,侧身让路:进吧。记住,眼盯树,别盯别处;嘴闭紧,别嚼舌头。
我连连点头,跨过门槛那一刻,心口忽然两下——不是怕,是兴奋。曹府,我来了。
前院比戏台子还热闹。青砖铺地,扫得一根草梗都没有。四个穿黑制服的护院,肩章是五色条,挎着“王八盒子”,皮带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他们见我进来,齐刷刷斜眼,像四把刷子一起蹭我的皮。我缩脖,把惶恐演足。
穿过前院是垂花门,门额彩绘褪了色,却还能辨出“紫气东来”。一过门,眼前豁然开朗:假山、鱼池、六角亭,亭子旁一株樱花树,老干嶙峋,枝头却爆满花苞,粉里透白,像姑娘脸上刚抹的脂粉。风一过,花瓣簌簌往下掉,铺成一条软红毯。
我盯着树,心里却像有人敲锣:这就是我要修的“主子”。
“看够没有?”
声音从背后飘来,轻得像羽毛,却吓得我脚后跟一软。回头——白萍。
她今天没穿旗袍,换了一身素白短褂,底下是青绸裤,腰里系条黑缎带,勒得一把细腰。头发用男式帽压住,只露出一截耳尖,白得几乎透明。她手里拎一把竹剪,剪柄磨得发亮。
我喉咙发干,赶紧低头:“白小姐,我……我大兴李四。”
她“嗯”了一声,目光像凉水,从我头顶浇到脚跟,忽然伸手,指尖点在我肩头的补丁上:“树上有枯枝,得爬高,你怕不怕?”
她指甲缝里带着淡粉,像刚剥开的花瓣。我鼻尖蹿进一股雪花膏味,混着烟味,竟说不出的好闻。我胸口那面小鼓又敲起来,咚咚,比昨夜还响。
“吃……吃这碗饭的,怕啥。”我讪笑,悄悄把背脊挺了挺,让自个儿看上去高半寸。
她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腰窝处衣服微微荡起,像水面起涟漪。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李三,别昏头,你是来偷剑的,不是偷人的。
修树要家伙。刘爷领我去耳房,门一开,霉味扑鼻。里头堆满旧家具,中间却摆一条长案,锯、剪、梯、绳,排得整整齐齐,像等人检阅。我故意磨磨蹭蹭,把每件工具都摸一遍,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高:院墙外脚步声几轻几重,护院换岗口令啥节奏,狗在哪儿吠——全都刻进心里。
“挑好了就出来,别磨蹭。”刘爷靠在门边,手始终揣在怀里,我怀疑他握着枪。
我扛起木梯,拎了麻绳、竹剪,故意多拿一卷牛皮绷带——万一飞虎索断,这东西能救命。刘爷扫了眼,没吭声,算是默许。
重回树下,白萍已经坐在石凳上,手里翻一本洋文书,封面烫金,我看不懂,只觉得字像蚂蚁爬。阳光透过花缝,在她脸上洒下细碎光斑,晃得我眼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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