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一睁眼我就后悔——倒不是怕死,是怕那包糖瓜把我牙粘下来。昨夜梦里全是苏小小,她一边给我贴灶王像,一边拿虎齿当鼓槌敲我脑壳,边敲边唱: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声音像京韵大鼓的底板,咚咚咚,震得我到现在耳膜还发麻。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刮了脸,换上那套呢子军装,镜子里一照:嚯,李参领!肩章闪亮,皮带勒得我肠子打结,活脱脱一个奉系小官僚。我把苏小小给的虎齿别在腰扣内侧,冰凉的齿尖贴着皮肉,像提醒,也像护身符。
帅府在顺承郡王府旧址,门口两尊石狮子,龇牙咧嘴。我递帖子,卫兵敬礼,铁门一声,把我连同灰白的天色一起吞进去。我心里骂:金牙豹啊金牙豹,你他娘给老子找的好差事!
前院搭了戏台,暖棚里生着铜火盆,红绸子绕梁,烤得人面皮发紧。今儿唱的是全本《穆柯寨》,锣鼓点子一响,宾客们推杯换盏。我端着高脚杯,里面葡萄酒跟胭脂膏子似的,晃得人眼花。我哪有心思听戏?眼睛像燕子点水,四处瞄——
左厢:卫兵休息室,门口架三杆长枪;右廊:探照灯手轮班,俩兵正摇柴油机;正房:张作霖陪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说话,嗓门赛过锣鼓:妈了个巴子,老子在东北,老虎见我都得鞠躬!一句话,满堂哄笑,我却听得头皮发麻:老虎鞠躬?你剥人家皮做大氅,人家恨不得啃你骨头。
我低头抿酒,借故溜出暖棚。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像碎玻璃。我绕回廊,往二门走,迎面撞见一个穿绛红旗袍的姑娘,她手里托着银盘,上头摆着热毛巾。我避让,她却了一声:李参领?
我心里咯噔:熟人?抬眼一看,差点原地裂开——苏小小!她怎么跑帅府来了?
她比昨夜更艳,旗袍掐得腰身一握,鬓边别一枝蜡梅,花瓣上凝着冰珠。我嗓子发干:你……她飞快把银盘往我怀里一塞,压低声音:别叫我名字,叫我阿绣,我是临时帮佣的。我接过盘子,热气蒸腾:帮佣?你疯了?这是狼窝!
她抬眼瞪我,眸子里火苗直蹿:谁疯?你赌命,我赌你活。一句话把我噎住。身后脚步声近,她立刻换上甜笑:李参领,您擦手。我胡乱抓毛巾,指尖碰到她掌心,冰凉。那一瞬,我恨不得把她打晕了扛出去,可戏台那边锣鼓正紧,我只能咬牙:子时前,你得离开。她轻哼:少管我,先管你自己。
脚步声到跟前,是杜一刀。我忙转身,拿毛巾擦脸,遮住半边脸。杜一刀扫我一眼,对苏小小笑:阿绣姑娘,大帅叫你添热酒。苏小小福了福身,擦肩而过,连余光都没给我。我却闻到她发梢的蜡梅香,混着雪气,像刀子刻肺。
杜一刀盯着我:李参领,面生啊。我哈哈:前阵子在关外养伤,今儿刚回。他眯眼,目光像钩子:既回,就该去副官处点个卯。我应着,心里骂娘:点你娘,点了老子还怎么溜?
好在副官处这会儿正忙,我借口溜出来,顺着回廊往后走。帅府地图早刻在我脑子里:前厅—二门—左右厢—后花园—正房主卧—保险室。保险室在主卧东边,单独一座小砖楼,青瓦飞檐,看着像祠堂。我慢慢晃过去,门口果然立着俩兵,枪上刺刀闪着冷光。我假装醉,踉跄着靠近,嘴里哼《贵妃醉酒》:……雁儿呀呀呀……一个兵伸枪拦:止步!
我抬手,亮出副官处临时徽章——刚才顺手摸的。兄弟,我奉杜副官命,查看暖气管道,别冻坏大帅的宝贝。兵犹豫,我递过去一包香烟,里头烟丝早被掏空,塞了银元。兵捏了捏,眉开眼笑:长官,五分钟。
我推门进去,一股松木与樟脑味扑面。屋里只一盏汽灯,昏黄光圈下,那件虎皮大氅挂在檀木架,金黑条纹像活物起伏。我喉咙发紧,一步步靠近,伸手——
别动。背后低喝。我浑身僵住,慢慢回头——苏小小!她不知何时跟进来,手里握着一支掌心雷小手枪,枪口指我胸口。我低吼:你干什么?她声音发颤:李三,你不能偷它。
为什么?
虎皮……会吃人。她眼里有泪,我娘早年在长白山采参,救过一只虎崽,那母虎通灵,后来被人剥皮,就是这件。我娘说,皮子认主,会索命。
我愣住,脑中闪过梦里自己四脚着地的画面。苏小小走近,一手握枪,一手摸虎皮,指尖发抖:我进帅府,就是想烧它,给母虎超生。
我咬唇:小小,枪收起来,这事我来。她抬眼,泪珠滚落,砸在虎皮上,竟地冒起白烟,像热油滴水。与此同时,屋外脚步杂乱,杜一刀的声音传来:保险室,开锁!
我一把拽过苏小小,吹灭汽灯,屋里瞬间漆黑。门被推开,手电光柱乱扫。我抱着她滚到墙角,虎皮架子挡住视线。杜一刀的声音近在咫尺:怪了,明明看见灯亮。另一个兵嘟囔:兴许是猫。
我心跳如鼓,苏小小在我怀里抖得像只雏鸟,呼吸喷在我颈侧,滚烫。我低头,她睫毛上还挂着泪,映着门外手电光,碎钻一样。那一刻,我脑子里竟不是逃命,而是——老子要是真死在这儿,也得先吻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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