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我以为是怀表,其实是血,顺着我耳垂砸在胶片上,在漆黑的海水里绽成一朵小红花。
咸水灌喉,我抱紧七姨太,用腰带把我们仨拴成一串,不让暗流冲散。左肩的枪洞像漏水的船,每划一下水,就往外冒一股热流。春杏的枪早扔了,她水性最好,拖着我们往离岸最远的小火轮游。那船被老鬼提前解缆,正顺水漂,船身黑漆漆,像条等着收尸的鲸。
哗啦——
我们扒住船尾锚链,老鬼甩来绳梯,七姨太先被拖上去,人已半昏。我随后翻栏,血在甲板铺出扇形,一踩一个滑印。春杏最后一个上来,刚落脚,一声枪响从岸上传来——霍彪没炸死,带马弁抢了小汽艇,追到外海探照灯。
开船!我嘶吼。
老鬼跳进舵舱,蒸汽机吭哧吭哧启动,船头犁开黑浪。子弹钻进木板,像啄木鸟。我操起甲板上的备用桨,当船篙,一点锚桩,把船撑离岸。探照灯扫过来,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我借光看见七姨太她爹的人头还在霍彪手里,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舞,像要开口骂人。
七姨太醒来,看见人头,哭都哭不出声,只剩干呕。我把她按进船舱,吼:想给你爹报仇,就先活着!她愣住,眼泪啪嗒掉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小火轮一口气跑出十几里,马达热得能煎蛋。老鬼检查煤仓,脸比炭黑:煤不够,再开两小时就趴窝。我望向天际,乌云压海,像扣了口大锅,风里夹着雨腥味——渤海冬暴要来了。
我左臂已完全抬不起来,春杏用烧酒冲伤口,疼得我差点咬碎后槽牙。酒液混血水淌进甲板缝,竟露出里面藏的一只油布包。老鬼眼尖,撬起木板,把包拖出来——一尺长,封口火漆印着字。
我心底一声:这是段祺瑞专列暗舱里的货,被老鬼顺手搬上来了。
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厚厚胶片,还有一张德文打字纸,抬头赫然:
Kreditbrief für Shandong-Bahn
——胶济铁路抵押信用证!
我虽不懂德文,却认得后面数字:三千万金马克,折合白银几乎能买下半个山东。
胶片与怀表胶片并排,在汽灯下泛着幽蓝。原来虎符只是钥匙,真正要开的是这张卖国契!
我把胶片举到七姨太眼前:你爹因为不肯签字,被砍头?
她指尖抚过德文,眼泪地砸在纸上:爹说,签了就是千古罪人......段祺瑞要拿山东换军火,再打内战。
春杏咬牙切齿:咱们把胶片烧掉,让老段竹篮打水!
我摇头:烧?太便宜他们。要烧,就烧到他们心疼,烧到全世界看见!
老鬼眯眼:你是想——公之于众?
我看向远处海面,闪电在云里爬:对,去青岛,找德租界《青岛新报》印刷厂,把胶片冲出来,登头版,让洋人自己狗咬狗!
七姨太止住泪,眸子亮得吓人:我跟你去,我爹的命,得值个头条。
煤越来越少,火头工拼命铲,炉膛还是红不起来。
风越刮越横,船身开始左右甩,浪头打上甲板,煤堆冒白烟。
老鬼吼:得弃煤,不然船要翻!
我咬牙:不能弃!到青岛还得靠它!
话未落,一个大浪横拍,整舱煤地滑进海里,火头瞬间暗了。
马达咳嗽两声,彻底哑火。
我们被抛在怒海,像断线的风筝。
桅杆折断,帆布呼啦啦掉进水里,立刻被浪卷走。
春杏死死抱住桅杆残桩,对我喊:李三!胶片!
我回头,看见装胶片的油布包被浪推得在甲板上滑,直往海里溜。
我扑过去,用身体压住,却听见一声——
七姨太被浪掀倒,额头撞在铁锚,血线顺着眼角淌,像爬出红蚯蚓。
我爬过去拖她,又一个浪砸下,把我拍进船舱,胸口撞上桌角,眼前一黑,差点晕死。
再睁眼,船舱进水已没过膝盖,油灯碎在角落,火舌地顺着油面烧起来——
水火交攻,比子弹还狠。
我扛起七姨太,一脚踹开舱壁,把她塞进唯一完好的救生小艇。
春杏和老鬼也翻进来,四人齐力放绳,小艇落海,立刻被浪抛起又摔下。
我死死抱油布包,把腰带缠在手腕,任指甲被浪掀翻,也不松。
漆黑里,我们像一片树叶,被风抽得团团转。
不知漂了多久,耳边突然一声巨响——
小火轮断成两截,缓缓沉入漩涡。
船头探照灯最后闪了两下,像霍彪那只独眼,在海底盯着我们。
天快亮时,风浪终于累了,海面变成巨幅灰布。
我们漂到一片礁石环,远处有灯塔闪,却不见人烟。
七姨太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胶片?
我抬起油包,咧嘴笑:
她松口气,又晕过去。
春杏检查艇舱,发现一柄备用船桨、半桶淡水、一小袋干饼,还有——
一张被海水泡皱的《青岛新报》旧刊,日期: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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