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晚上八点,最热闹的不是法租界舞厅,而是“三不管”那根歪脖子旗杆。杆顶常年挂一只破风筝,今儿却挂了个人——我,燕子李三。
风像剔骨刀,把棉袄割得七零八落。我单脚钩住杆尖,倒吊着看底下乌泱泱的人头。他们以为我要表演“空中取钱”,其实我只是在逃命:三条街外,直隶警察署的便衣刚把茶楼围成铁桶,子弹上膛的“咔啦”声比鼓点还脆。
“李三,下来领赏钱!”领头的宋队长挥着驳壳枪,嗓门破锣一样。我咧嘴,冲他吐出一枚铜板——那是我今晚在赌场顺的,正面刻着“袁大头”,反面刻着“倒霉”。
铜板落进他衣领,烫得他直跳脚。我趁机翻身,燕子掠水般滑下旗杆,踩着看客的瓜皮帽一路飞跑。身后枪响像年三十的鞭炮,子弹擦着耳根划火星。我蹿上茶楼瓦脊,瓦片“咔咔”裂成一条线,像给黑夜拉了一道口子。
茶楼顶层,风更硬。我却顾不得冷,掏出“千里望”——西洋小望远镜,镶银壳子,德国造,顺手牵羊来的好东西。镜头对准正南两里,一座新起的大土包,白日里看着像蒸熟的馒头,夜里却像伏地的老虎:冯国璋的陵。
冯大帅去年冬天死的,北洋政府砸下三十万现大洋,给他修了座“阴宅”。十二尊迫击炮围着宝顶,炮口朝外,活脱脱十二只看门狗。我盯的不是炮,是炮后面那道“月牙城”——工匠们叫“哑巴院”,里头埋着正主儿的棺材,嘴里含一只“八刀玉蝉”。
江湖传言:蝉腹空心,藏着一张“血墨图”,把北洋暗库、列强走私口、奉天兵工厂地道标得比戏台上的脸谱还清楚。谁拿到,谁就能在乱世里拉起一票人马,称王称霸。
我李三没称王的命,却有赌命的胆。济南府“燕子门”三十口兄弟被直军扣了,罪名是“飞贼”,其实就是“替罪羊”。三天内不拿赎金,全枪毙。我兜里只有三毛钱,赎金却要三万。于是我把命押在玉蝉上:盗蝉、换图、救人、全身而退。目标简单,路却难走,比在天桥走钢丝还难。
我把千里望揣回怀里,顺瓦缝溜进茶楼后窗。三楼“雅座”早变成“鬼市”——黑灯瞎火,只点一盏煤油灯,灯罩破了个洞,火苗一跳一跳,像吊死鬼吐舌头。桌边围了七八条黑影,有卖烟土的、卖军票的、卖消息的,还有卖“人命”的。
我贴着墙根往里摸,想听点冯陵的干货。刚蹲下,就听见破锣嗓子又响:“宋某出一百大洋,买燕子李三一条腿!”我探头,只见宋队长拎着枪站在楼梯口,枪管还冒青烟。原来这厮追得比兔子还快。
我心里骂娘,脚却不停,猫腰钻进帘子后。帘子那边是“评书台”,说书先生正拍惊堂木,今儿说的段子巧了——《燕子盗御马》。底下茶客齐声喝彩,彩声盖过枪声。我暗笑:先生啊先生,你嘴里的大英雄正被你老板买腿,真是滑稽。
我掀后台帘子,钻进“说书人”的备稿间。小方桌上摆着一把三弦、一碗凉茶,还有一张折成燕子状的纸条。我展开,上面两行小楷:
“子时,大帅陵,月牙城,工匠暗道。——老白”
老白是“三不管”包打听,专吃死人饭,消息比阎王小本本还准。我捏纸条,心里盘算:子时=十一点,距现在还有三时辰,够我踩点、备器、甩掉宋队长。可老白的消息从不白给,他要的“利市”一向刁钻。
我掏出铅笔,在纸条背面画了一只“蝉”,又画一柄“刀”,折回原样,压回茶碗下。意思是:事成,玉蝉分你一刀;事败,你替我收尸。刚压好,背后一凉——一把左轮顶住我腰眼。
“燕子李三?”声音软糯,却带着烤烟味。我慢慢回头,看见一张女人脸:丹凤眼、樱桃嘴,右眼角却有一道疤,像白瓷裂了纹。她穿男士长衫,领口别着一枚“冯”字徽章。我心里“咯噔”一下:冯家的人?
“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冯阿九。”她拇指扳开击锤,声音脆得像生花生,“听说你要盗我干爹的寒蝉?”我干笑:“误会,我只是来听说书。”
她抬手,枪管顺我脊梁往上爬,最后停在我后颈,冰凉冰凉的。“干爹生前最恨飞贼,尤其姓燕子的。”我眯眼,瞅准桌上三弦,弦线细却韧,能勒脖子也能做吊索。我手指刚动,她却先一步把三弦抱进怀里,指尖“铮”一声拨弦,弦音像鬼笑。
“给你两条路。”她伸两根手指,“一,跟我去警署,领赏钱,我留你全尸;二——”她故意拖长音,眼睛却看向窗外,“帮我拿玉蝉,我留你半条命。”我愣住:冯家人雇贼盗自家?阿九冷笑:“冯家内部比北洋军阀还乱,干爹的图,落到谁手里,谁就是下一任直隶王。”
我心里算盘噼啪响:跟她合作,等于与虎谋皮;不合作,现在就得吃枪子。我咧嘴,露出最无赖的笑:“我选三——先合作,再拆伙,各凭本事。”她盯我两秒,忽然收枪,抬手把三弦砸向煤油灯,“砰”火舌窜起半尺高,照得两人脸像涂了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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