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滴着水,像从河里捞上来的破麻袋,被两个穿藏青制服的保安反剪着胳膊,押进贝府大厅。灯火辉煌,亮得刺眼——不是后世那种冷白的LED,而是一溜儿擦得锃亮的汽灯,白瓷罩子,火苗“噗噗”往上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戏台上的皮影。地板是进口花瓷砖,踩一步“咕叽”一声,水从裤脚渗出,留下一道蜿蜒的暗痕,活像我给这宅子画了一道符:灾星到此一游。
宾客们端着高脚杯,杯里琥珀色的洋酒晃啊晃,晃得我眼晕。女人们烫着时髦的波浪卷,旗袍开衩到大腿根,雪白的皮肉在灯光下泛着奶霜似的光;男人们梳着油亮的背头,穿燕尾服或西装,胸口插玫瑰,谈笑时露出金牙。乐队在角落,小提琴、萨克斯、钢琴齐上阵,奏的是《夜来香》,旋律软得能滴下水来,却盖不住我身上的河腥味。我成了全场焦点,比台上唱《天涯歌女》的舞女还吸睛。
“这就是燕子李三?看着也不咋样嘛,像条落水狗。”
“听说他师父当年为了一只瓶子,被贝老爷一枪崩了,如今徒弟又来送死,真是祖传的苦命。”
窃窃私语像苍蝇,嗡嗡往我耳朵里钻。我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水,抬头找那只“瓶子”——一眼就看见大厅正中的紫檀条案上,玻璃罩子罩着一尊天青釉胆瓶,高约一尺,颈细如天鹅,腹圆若满月,灯光一照,釉面泛着“酥光”,像隔了一层雾,开片自然,蟹爪纹一路爬下去,活灵活现。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瓶子……竟是真品!可转念又疑惑,既是真品,为何堂而皇之摆这里?贝润生疯了?还是另有所恃?
“燕子李三,久仰。”一道清朗男声从人群后传来,像一把折扇“啪”地打开,带着不紧不慢的矜贵。宾客自动分开,贝润生踱步而出。他约莫三十岁,身材高瘦,穿一袭银灰色西装,领口别着翡翠领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口玫瑰红得刺目。他手里攥着一根乌木手杖,杖头镶着颗猫眼石,幽绿幽绿,像深夜坟头的鬼火。
我咧嘴笑,水珠顺着下巴滴:“贝老板,客气。您这泳池不错,就是水温凉了点,下次记得添点热汤。”周围哄笑,贝润生也笑,眼尾却冷。他抬手,笑声戛然而止,像有人掐了唱片的脖子。他蹲下身,与我平视,猫眼石手杖挑起我下巴:“十年前,你师父李长风为这瓶子,硬闯我贝府,结果吃了一枪,沉了黄浦江;十年后,你胆子更大,直接跳泳池。李家师徒,果然都是水命。”
我胸口“轰”地起火,脸上却吊儿郎当:“贝老板记性真好。我师父水性不佳,我替他练练,免得到了黄泉,还沉不下去。”贝润生眯眼,笑意更深,手杖往旁边一指:“既然来了,给评评?这瓶子,值不值你师徒两条命?”
我顺势看去,玻璃罩里的胆瓶端庄肃穆,釉面沁着“雨过天青”,正是汝窑独有的“似玉非玉”。可细看圈足,却见一道细微冲线,隐在釉下,像美人唇边一道疤。我心里一动:这瓶子……确实是真的,但肯定被动过手脚。我舔舔唇,故作高深:“瓶子是好瓶子,可惜圈足裂过,虽用‘糯米泥’补过,却瞒不过行家。两千万?做梦!撑死二十万大洋。”
话音落地,大厅炸锅。宾客们交头接耳,贝润生却拊掌大笑,笑声震得汽灯罩子都颤:“好眼力!确曾裂过,可我贝家请巧匠修复,天衣无缝。今日摆出来,就是想让大家开开眼——真品在此,谁敢再打它的主意,就是与我贝润生为敌,与整个上海华商总会为敌!”他话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的冷硬,像一把刀,把“警告”二字刻在我脸上。
我耸肩,胳膊被保安反剪,疼得抽气:“贝老板财大气粗,我认栽。左右不过一条命,您打算怎么发落?沉江?枪毙?还是点天灯?”贝润生转动猫眼石手杖,笑得温文:“不急。你师父当年让我贝家丢尽颜面,如今你送上门,自然要留你多看几天戏。来人,带下去,好生看管,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死了——死了,就没意思了。”
两个保安拖我往后厅,地板擦得锃亮,映出我惨白的脸。我脚蹬地,回头大喊:“贝润生!假瓶摆中堂,夜里不怕鬼敲门?”他背对我,举杯示意乐队,音乐再起,仿佛我只是个助兴节目,连落水狗都不算。
后厅是储物间,堆满宴会桌椅,空气里混着木屑、油漆和老鼠屎味。保安把我往角落一扔,锁门。我揉着肩膀,听见他们脚步远去,才松口气。湿透的褂子黏在身上,像第二层冰甲。我摸出后腰——师父牌位还在,乌木沾水发沉,我贴胸口焐着,低声哄:“师父,别恼,咱还没输。”再摸口袋,只剩半包泡烂的烟和那片碎瓷——十年前师父用命保下的瓶角,瓷面天青,一道血沁纹,像替我提前纹了身。
我掐碎烟,把瓷片含嘴里,涩苦发咸。窗外汽灯透进,我打量储物间:顶上有通风口,巴掌大,铁栅栏。我踩桌子攀上去,手掰栅栏,锈迹斑斑,一咬牙,“吱啦”掰弯两根,刚想钻,门“咔哒”开了。我扑通摔回地面,抬头——小孔雀站在门口,一袭墨绿旗袍,衩开到大腿,雪白皮肉在汽灯下晃眼,手里托着红木托盘,盘中是一套黑绸衫裤、白布袜,还有双千层底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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