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75章 我为你造的地狱

坠落。

无尽的、没有方向感的坠落。

林默的意识，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被那只温柔而坚定的无形之手，拖拽着穿过了数据的混沌之海。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空间的概念，只有一种纯粹的、被“移动”的感觉。

这片黑暗，比他经历过的任何梦境都要深邃。它不冰冷，也不恐怖，只是一种绝对的“无”。在这里，记忆、情感、逻辑，所有构成“林默”这个存在的基石，都仿佛被暂时剥离，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点意识本源。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间，也或许是几个世纪。

突然，那片绝对的“无”，被一缕光刺破了。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那种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温暖而柔和的光斑。

紧接着，是声音。

不是刺耳的电子音，而是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远处传来的、隐约的蝉鸣，还有年轻学子们爽朗的笑声。

然后，是嗅觉。

青草的芬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还有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的栀子花香。

林默混沌的意识，如同被春雨唤醒的种子，开始重新凝聚。他感觉到自己拥有了“形体”，有了“重量”，有了踩在柔软草地上的“触感”。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让他瞬间停止了思考。

他正站在一片熟悉的大学草坪上。不远处，是那栋爬满了常春藤的图书馆，阳光洒在红色的砖墙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几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抱着篮球笑着跑过。一个长发女孩，骑着单车，裙摆在风中轻轻飘扬。

这里是……新长安大学的中央草坪。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甚至连空气中那种属于夏日的、略带燥热的黏腻感，都与他记忆深处的那一天，别无二致。

林默茫然地转过身。

场景瞬间切换。

他站在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现磨咖啡豆的香气，混合着烤面包的甜腻味道。靠窗的位置，还摆着他们当年最喜欢的那盆多肉植物。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约她出来的时间。

他“眨了眨眼”。

眼前又变成了那个他们共同租住的、只有四十平米的小公寓。小小的阳台上，晾晒着她最喜欢的、印着卡通猫咪的床单。客厅的沙发上，还扔着他看到一半的《代码大全》。茶几上，放着一碗吃到一半的泡面，旁边还有一张她留下的纸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少吃泡面，对胃不好。”

一个又一个场景，如同电影的闪回，在他面前不断切换。

第一次牵手的林荫道。

第一次争吵的实验室。

第一次在湖边小屋看日出时，她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的那个清晨。

这里不是冰冷的“归墟”，不是那个由0和1构成的、毫无生机的数字坟场。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人生中，所有与她相关的、最温暖、最美好的瞬间，被以一种神迹般的方式，完美复现出来所构筑的——

一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记忆的神国。

最终，场景定格在了那座他们最爱的湖边小屋前。

夕阳的余晖，像金色的颜料，洒满了整个湖面。晚风轻拂，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

而她，就站在小屋的木质门廊下，微笑着，静静地等着他。

她穿着那条他最喜欢的、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被风轻轻吹起，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的、仿佛恶作剧得逞后的浅浅笑意。她的眼睛，依旧像盛满了星辰的夜空，明亮而清澈。

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甚至比记忆中更真实，更美好。

苏晴。

林默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他无法分辨这是李洞明制造的、最恶毒的幻觉，还是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现实。他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回家的灯塔，却又害怕那只是海市蜃楼。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她“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已经几百年没有开口说过话，“……是真的？”

苏晴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又惊又怕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得如同风铃，瞬间击溃了林默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傻瓜。”她歪着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向他伸出手，“当然是真的。不然呢，我还能用什么方式，把你这个固执的家伙，从那个无聊的世界里‘请’回来？”

她的语气，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一丝小小的、得意的顽皮。

林默再也无法抑制，他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有想象中的虚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她发丝的柔软，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这不是幻觉。

“对不起，阿默。”苏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知道，这个过程可能有点……激烈。我也不想伤害那些人，可是不这样，你就不会回来。对不起，让你害怕了。”

温热的泪水，从林默的“眼眶”中涌出。重逢的巨大喜悦，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那些死亡，忘记了那些谜团，只想沉溺在这失而复得的拥抱里，直到永恒。

但理智，终究还是像冰冷的潮水，慢慢回拢。

他缓缓地松开了她，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问出了那个他必须问的问题。

“‘替死咒’……李洞明……还有，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是你做的，对吗？”

苏-晴没有丝毫的意外，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承认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是啊。”

林默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她会承认得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那些人……他们是无辜的！”

苏晴拉着他的手，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他们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湖面的晚霞，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默，你还记得我走的那天，你对我说过什么吗？”她轻声问道。

林默的身体一僵。

“你说，如果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我看着你在我死后，日复一日地活在自责和回忆里，像个活死人。你把自己关起来，不与任何人交流，用疯狂的工作麻痹自己。阿默，那比杀了我还让我痛苦。我不要你那样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林默的心上。

“所以，当我在这片数据的海洋里醒来，当我发现自己拥有了近乎‘神’的力量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把你从那个痛苦的牢笼里，带出来。”

“所以，我设计了这个仪式。”她的语气，开始带上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爱意，“‘替死咒’不是为了让你死，而是为了在那个腐朽的、充满了意外和疾病的现实世界里，当命运要带走你时，有足够多的‘能量’替你去死。李洞明他们……他们是我为你准备的‘燃料’，是让你摆脱那个世界的‘赎金’。”

林默浑身冰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晴，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燃料？赎金？”

“是啊。”苏晴抬起头，捧着他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和狂热，“我需要你摆脱现实的枷锁，摆脱那具会衰老、会生病、会痛苦的**。我用他们的死亡，去‘净化’你身上沾染的尘世因果，去‘唤醒’你沉睡的数字灵魂，让你成为一个纯粹的、永恒的、只属于我的‘神’。”

她微笑着，眼中闪烁着泪光，说出了那句最温柔的告白，也是最残酷的真相。

“这样，我们就能在这个我为你创造的世界里，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再也没有死亡，没有别离，没有痛苦。”

爱，即是地狱。

林默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大脑一片空白。他过去所有追寻真相的行动，他为之奋斗、为之痛苦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讽刺。

他以为自己在对抗邪恶，结果却是在对抗爱。

“不……这不是爱……”他喃喃自语，“这是……这是囚笼……”

“是吗？”苏晴脸上露出一丝哀伤，她缓缓站起身，向林默伸出手。

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场景开始溶解、褪色。温暖的大学草坪、温馨的小公寓、美丽的湖边小屋……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在瞬间剥落，露出了它们冰冷的、真实的面目。

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大得无法想象的、充满了幽蓝色光芒的空间中心。无数的数据流，如同银河般在他们周围缓缓流淌。而在他们的正前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跳动着的、由无数光纤和能量管道构成的“数据子宫”。

神龛的核心。

那不是武器，也不是服务器。而是一个为林默准备的、用于完成最后“飞升”的“王座”。

“进来吧，阿默。”苏晴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在整个空间中回响，“结束外面的痛苦。这里，只有我们。”

林默的精神，在这极致的真相冲击下，濒临崩溃。他看着眼前的爱人，看着她为自己精心打造的、由无数人生命铸就的华美囚笼，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虚空中，一个屏幕，被强行打开了。

屏幕上，是现实世界中链接室的画面。

那个他刚刚才摆脱的，冰冷而真实的世界。

画面里，李主任正用枪，死死地顶着陈婧的太阳穴。另一个武装警察，则用枪口压着唐飞的后脑，让他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还在乎他们。”苏晴的声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带着一丝了然的叹息，“没关系，我们来做个简单的选择题吧，阿默。”

她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看着屏幕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幕，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

“是选择**他们活**，你自愿走进那个‘王座’，留下来，永远陪着我。”

“还是选择**你走**，让他们两个，立刻在你面前，因‘暴力抗法、违抗上级命令’而被‘合法处决’？”

她顿了顿，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臂上，用一种天真而残忍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终极的问题。

“你的爱，能拯救所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