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61章 国王与守护者

那段被封存在时间锁里的影像，如同投入死海的一滴泪，无声地消融了。苏晴的身影，连同她脸上那抹温柔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微笑，一同化作了最基础的数据流，消散在空旷的“神龛”核心之中。

“归墟”，再次回归了它亘古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对于李洞明来说，这死寂，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喧嚣和残忍。

苏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段拥有自我意识的、最恶毒的病毒代码，蛮横地、不容置疑地，侵入了他那座由妄想和偏执构筑而成的“神国”，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从最底层的逻辑上，彻底格式化。

“血包……”

他那完美、俊朗、充满了神明光辉的数字形象，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蜡像，开始剧烈地扭曲、融化。构成他身体的数据流疯狂地闪烁、报错，无数乱码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在他的“皮肤”上迸裂开来。那个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国王”，在真相面前，连一个最卑微的信徒都不如。

他不是继承者，不是圣徒，甚至连祭品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医疗耗材。一个可以被无限续杯的、装在精美容器里的……消耗品。

这认知，比死亡本身，要屈辱一万倍。

“不……”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破败风箱般嘶哑的哀鸣，“假的……都是假的……这是你留下的陷阱，林默！是你篡改了她的影像！是你用你那卑劣的、只懂得玩弄记忆的伎俩，在亵渎我的神！！”

拒绝承认，是凡人坠入深渊时，抓住的第一根、也是最脆弱的一根稻草。

李洞明的意识体，在彻底崩溃的边缘，做出了最符合他求生本能的反应——拒绝相信，然后，重新定义现实。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本应深邃如宇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凡俗的、不加掩饰的疯狂与憎恨。他强行调用着自己作为“归墟”第一个“居民”所拥有的权限，那扭曲、破损的数字形象，竟然在肉眼可见地被修复、被重塑。数据乱码被抚平，崩裂的皮肤重新愈合，他再次变回了那个光芒万丈的、威严的“国王”。

只是，这一次，他的完美形象之下，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你们以为，用一段伪造的影像，就能动摇我的神性吗？”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以一种更加夸张、更加用力的姿态，向三人展示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掌控力”，“太天真了！凡人，永远无法理解神明的境界！”

随着他的意志，这片由数据残骸构成的、灰色的墓园，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些代表着失败与错误的“墓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碾碎、分解、重组成全新的形态。干涸的、流淌着垃圾数据的“河流”被重新注入了活水，变成了波光粼粼的清澈溪流；残缺的、布满乱码的建筑模型，拔地而起，化作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就连那片永恒灰白的天空，也被渲染成了温暖的黄金色，一轮虚拟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太阳，高悬其上。

在短短几十秒内，这座死寂的“数据墓园”，就被李洞明强行扭转成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充满了虚假生机的“永生国度”。

“看见了吗？”他像一个急于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孩子，指着这片由他凭空创造出的幻象，声音高亢而激动，“在这里，我就是法则！我就是创世神！我可以让枯木逢春，我可以让江河逆流！我可以创造你们在现实世界里梦寐以求、却永远无法得到的一切！”

他将目光转向唐飞，那眼神里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唐飞，你是技术的信徒，对吗？在这里，整个互联网的黑历史都将是你取之不尽的图书馆。你可以拥有无尽的知识、永恒的时间，去探索那些最深奥的、足以让凡人疯狂的奥秘。你将不再是凡人，你将是……‘真理的祭司’。”

他又看向陈婧，语气变得温和而悲悯：“陈婧警官，我知道你，你的一生都在与暴力、罪恶和死亡作战，你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你的内心充满了疲惫。在这里，没有罪恶，没有伤害。只有永恒的安宁与祥和。你将不再是战士，你可以成为这座国度里，最受人尊敬的‘和平的守护者’。”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一束沉重的聚光灯，打在了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林默身上。

“而你，林默。”李洞明的语气变得无比复杂，那是嫉妒、是憎恨、是邀请，也是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正统”的渴望，“这座神国，本就应该有你的一半。苏晴的爱虽然扭曲，但她想让你永生的愿望，是真的。忘掉那段伪造的影像吧。在这里，我们可以重塑一个‘完美’的苏晴，一个没有病痛、没有疯狂、永远爱着你的苏晴。你们将是这个永恒国度的亚当与夏娃，共同统治，直到时间的尽头。”

他描绘的，是天堂的蓝图。

而在那片被他强行染成金色的天空中，一个巨大的、由像素构成的、扭曲的时钟，缓缓浮现。它的指针，正在以一种非线性的、时快时慢的诡异方式跳动着，但大体上，仍在坚定地走向终点。那是“神龛降临”的倒计时，还剩下大约二十个小时。它像一个悬在天堂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这场美梦，是有期限的。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诱惑和无上的威能，林默的反应，却平静得像一片被抽干了所有波澜的、古井的湖面。

他没有去看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没有理会那充满诱惑的许诺。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李洞明那自以为是的、神只般的目光，用一种解剖尸体般冷静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足以将所有幻象彻底粉碎的话。

“你炫耀了你的宫殿，许诺了我们的未来。但你始终在回避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李洞明。”

“你真的是国王吗？”

李洞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默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他那半透明的、不稳定的数据形象，在李洞明那凝实、光辉的形象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精神力量，却像一根无形的、由纯粹理性锻造的尖针，精准地刺向了李洞明那刚刚被强行缝合的、最脆弱的逻辑缺口。

“一个真正的国王，为什么需要一个‘守护者’？”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李洞明那虚假的、金色的神国之上。

“我比你更了解‘归墟’的本质。这里不是宫殿，是坟墓。苏晴也不是在为你建造神国，她是在为我，为她自己，为所有可能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错误’，挖掘一座最后的坟墓。”

“在这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安息。”

林默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座巨大的、黑色的“神龛”立方体，以及它表面那个不断流动的【S.q.】签名。

“所以，她的程序，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皇家卫队’。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

“它不是在守护你这个国王。”

林默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最后那层伪装的薄膜。

“它是在看守你这个囚犯。”

“它是在确保，你这具被埋进来的、第一个‘陪葬品’，永远不会打扰到外面世界的安宁！”

“你不是国王，李洞明。你只是这座由爱与疯狂构筑的、巨大坟墓里……最吵闹的那个亡灵。”

“不——！！！”

李洞明的神性，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了。林默用最纯粹的逻辑，证实了苏晴用最残酷的情感留下的那个真相。

他所拥有的一切——永生、神国、力量——全都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的、更高级的囚笼。

他脸上所有的神性光辉都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最原始、最丑陋的、属于凡人的暴怒与疯狂。他所创造的那个黄金天国，如同镜花水月般寸寸碎裂，重新变回了那片死寂荒芜的灰色墓园。

“闭嘴！闭嘴！闭嘴！”他发出不甘的咆哮，伸出那只由数据构成的手，掌心中汇聚起一团毁灭性的、充满了数据噪音的黑色能量球，“我要杀了你！我要抹掉你的存在！我要让你看看，这座坟墓里的亡灵，到底能不能杀死一个活人！”

他猛地将那团能量球，狠狠地掷向了林默！

然而，就在那团代表着“归墟之王”愤怒的能量，即将触碰到林默的瞬间——

嗡！

那个一直静静地守护在“神龛”前的【S.q.】程序，瞬间激活了。

一道由最纯净、最优雅、仿佛由星光编织而成的蓝色数据屏障，无声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挡在了林默、陈婧和唐飞的面前。

黑色的能量球撞在屏障之上，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像一滴墨水滴入了大海，无声无息地被吸收、净化、消解于无形。

紧接着，一股更加强大的、来自系统根源的法则力量，发动了反击。

“啊啊啊——！！！”

李洞明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点的惨叫。只见无数条由蓝色代码构成的、无形的枷索，从虚空中浮现，狠狠地缠绕住了他的四肢和躯干，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国王”，硬生生地、屈辱地，拉拽到了地上，让他跪倒在林默的面前！

他的数字形象，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权限的冲突而剧烈地闪烁，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由机器合成的、却又带着一丝苏晴音色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归墟”中，清晰地响起，宣读着至高无上的、不可违背的规则：

“非核心协议冲突。权限者【李洞明】行为受限。”

“访问者【林默】进入考验序列。”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是在进行一次无比复杂的运算，然后，宣读出了那条让所有人，尤其是林默，如遭雷击的、终极的考验规则。

“规则：只有证明你比我更‘爱’他，你才能通过。”

比我更“爱”他……

用代码和逻辑，去证明“爱”？

唐飞的技术大脑瞬间宕机，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指令，这比他破解过的任何防火墙都要荒谬。陈婧的瞳孔也猛地一缩，她意识到，这才是苏晴留下的、最歹毒的陷阱，一个无法用任何战术和勇气去战胜的、纯粹的情感迷宫。

而林默，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感觉自己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再一寸寸地捏碎。

他与亡妻的最终对决，竟然不是技术上的厮杀，也不是记忆的对抗。

而是，一场被公开审判的、关于“爱”的辩论赛。

而辩题，是他自己。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跪倒在地、被代码枷锁束缚得痛苦不堪的李洞明，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输掉一切的癫狂，和一种终于看到对手也陷入了同样绝境的、报复性的快感。

他抬起那张因为痛苦和怨毒而扭曲的脸，死死地盯着林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帮助”：

“我知道！我研究了她的程序无数遍！我知道她的考验到底是什么！”

“钥匙！钥匙不在代码里！你就算写出整个宇宙也证明不了！你这个蠢货！”

“钥匙……在你的记忆里！”

“在你们共同创造的、那三个……被你亲手当成‘垃圾’一样，彻底废弃掉的东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