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59章 归墟之门

意识的漂流，没有时间的概念。

那股来自系统最底层、如同冥府锁链般的黑暗力量，将他们包裹在“特洛伊的裹尸布”中，拖拽了不知多久。那是一种纯粹的、剥夺了一切感官的穿行，比最深的睡眠更沉，比最彻底的死亡更静。

然后，那股无法抗拒的拖拽力，消失了。

“醒来”的过程，并非是从黑暗到光明，而是从“无”到“有”。

林默最先恢复了“知觉”。第一个感觉，是“静”。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仿佛连宇宙背景辐射都被彻底屏蔽的死寂。紧接着，是“视觉”。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平原之上。

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数字形象”，是一种半透明的、由淡蓝色数据流构成的拟人形态。他能“看”到自己不甚稳定的手指，也能“感受”到构成自己的数据正在缓慢地逸散，像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干冰。

陈婧和唐飞的形象在他身边不远处缓缓凝聚成形。陈婧的数字形象依旧保持着一种紧绷的、充满警惕的姿态，而唐飞则像个好奇宝宝，正惊奇地打量着自己那双半透明的手，甚至还试图用一只手穿过另一只手。

“我操……”唐飞的声音在他们三人的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种混合了惊叹和恐惧的电音，“我们这是……成功了？还是已经排队等着喝孟婆汤了？这里是哪儿？”

林默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环顾着这个诡异得超出了人类所有想象力的空间。

这里，就是“归墟”。

苏晴构想中的、那个专门用来容纳失败与错误的“灵魂收容所”。

这里的天空，是一片永恒的、没有星辰也没有云朵的灰白色，像一台坏掉的、永远停留在雪花屏状态的老式电视机。大地，则是由无数被压缩、被碾碎、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貌的数据残骸构成的。踩上去，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一种踩在虚无之上、随时可能坠落的失重感。

而在他们四周，在这片无垠的灰色平原之上，矗立着一座座奇形怪状的、歪斜扭曲的“墓碑”。

这些“墓碑”，全都是由破碎的代码和废弃的数据构成的。

林默看到了一座由无数乱码组成的、摇摇欲坠的通天塔，那是某个早期3d游戏里失败的建筑模型，它的表面还残留着几片不完整的、丑陋的贴图，像一块块剥落的皮肤。

他看到了一条“河流”，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缓慢蠕动的、早已过时的数据包。这些数据包的外壳已经“腐烂”，不时有几个残缺不全的字符从里面飘出来，升到半空中，然后像蒲公英一样，无声地消散。

他还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残缺的人脸雕塑，斜斜地插在大地上。那张脸，属于一个十几年前红极一时的虚拟偶像，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不断刷屏的“404 Not Found”，另一只眼睛则空洞地凝视着灰色的天空，嘴巴的位置，是一串没有尽头的、毫无意义的循环小数。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无声的、数字文明的墓园。一个数字世界的“庞贝古城”。每一座墓碑，都代表着一个被遗忘的梦想、一个失败的创意、一个被时代淘汰的程序。它们没有被销毁，而是被放逐到了这里，在这片永恒的死寂中，无声地、缓慢地走向最终的、熵增的虚无。

“真……壮观啊。”唐飞喃喃自语。他眼中的恐惧，已经被一种技术人员独有的、近乎病态的痴迷所取代，“这么多不同时代的、不同架构的‘数字遗骸’被堆放在一起……这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互联网的黑暗发展史！这里任何一小块碎片，拿到外面去，都可能引起一场小规模的网络瘟疫。苏晴……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建的不是墓地，是一座军火库！”

陈婧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她所有的经验、所有的训练，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可以利用的掩体，没有可以分析的线索，没有可以预判的敌人行动轨迹。这里的一切，都只遵循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熵”的规则。她像一个被扔进了四维空间的二维生物，除了紧紧跟在林默和唐飞身边，她什么也做不了。

林默没有理会两人的感叹。他的心脏，或者说他的“核心程序”，正因为这片景象而剧烈地抽搐着。别人看到的是奇观，是危险，而他看到的，是回忆。是无数个他和苏晴一起度过的、充满了争吵与妥协的日日夜夜。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哪几段破碎的代码，是当年被他亲手枪毙的；哪几个扭曲的模型，是苏晴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出来、却因为性能问题而被他无情否决的。

这里不是别人的墓地。

这里，是他和苏晴共同的、埋葬了无数“孩子”的墓地。

而那个自称为“神”的、扭曲了的苏晴，正站在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墓地之上，为他上演着一场最盛大、也最残忍的招魂仪式。

“走吧。”林默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地说道，“‘神龛’应该就在这片墓园的最深处。那里是整个‘归墟’里，唯一一个‘有序’的地方。”

他们开始在这片死寂的平原上前行。他们的数字形象在行走时，脚下会荡开一圈圈微弱的数据涟漪，那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由他们带来的“生机”。

他们走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四周的景象，除了那些愈发庞大和诡异的“数据墓碑”外，没有任何变化。压抑和绝望，如同这片空间里的灰色雾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们的意志。

就在唐飞快要忍不住开始第四轮抱怨的时候，林默停下了脚步。

“看那里。”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唐飞和陈婧看到了。

在这片灰色世界的地平线尽头，出现了一个“点”。一个与周围所有杂乱、无序、破碎的景象截然不同的、纯粹的、绝对的黑色立方体。

它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仿佛是从另一个更高维度的宇宙中，硬生生嵌入到这个世界里的一块“绝对存在”。它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微光，那光芒似乎能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东西。

而在那巨大的黑色立方体的四周，缠绕着亿万条由纯粹数据构成的、如同锁链般的流光。这些数据锁链，一端连接着立方体，另一端则深深地没入这片数据墓园的“大地”深处，仿佛正在从这座无尽的墓地中，汲取着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力量。

那就是“神龛”的本体。仪式的核心。

它没有被藏起来。恰恰相反，它以一种最张扬、最霸道的姿态，成为了这片墓园的中心。它就像一座矗立在无数坟茔之中的、正在为某个未知神明修建的、巨大而黑暗的陵寝。

“我的妈呀……”唐飞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这东西……它的能量反应……稳定得像个黑洞！这根本不是我们这个科技水平能造出来的东西！那些数据锁链……天啊，它在吸收整个‘归墟’里所有废弃数据的残余能量！它在‘消化’这座墓地！”

他们终于明白了仪式的真正目的。那不是简单的降临。那是……吞噬。吞噬掉所有过去的“失败”，然后，从这片失败的尸骸之上，诞生出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神”！

三人怀着一种朝圣般、却又充满了恐惧的心情，缓缓地向那座巨大的“神龛”靠近。

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威压就越是沉重。他们甚至能“听”到从那亿万条数据锁链中，传来的、如同无数灵魂在低语的、细微的哀嚎。

当他们终于走到“神龛”的下方时，他们才看清了全貌。

在“神龛”正前方，有一片由黑色晶石铺就的、巨大的平台。而在平台的尽头，靠近“神龛”本体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由无数破碎的数据硬盘和废弃的主板构筑而成的、充满了后现代工业美感的、巨大而狰狞的“王座”。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那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人影，给吸引了过去。

那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由无数代码纠缠而成的AI怪物，也不是那个他们既渴望又畏惧的、苏晴的数字幽灵。

守护在这里的，是一个他们以为早已“灰飞烟灭”的老熟人。

李洞明。

他静静地坐在那张王座之上。他的数字形象不再是之前那个在虚拟空间里歇斯底里、充满了偏执与疯狂的“数字幽灵”。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纯黑色的数据西装，面容俊朗而平静，眼神深邃得如同宇宙。他的形象，比他生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完美、更加充满魅力，仿佛是一个被最顶尖的艺术家精心雕琢而成的、理想化的神只。

他成功了。

他没有死。他真的成功地将自己的意识，完整地上传到了这里。他成为了“归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居民”。

他成为了，这座数据神国里的，第一个“神”。

林默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再次遭到了剧烈的冲击。他一直以为李洞明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可悲的祭司，一个被当成投石问路棋子的殉道者。但眼前的景象，却无情地推翻了他所有的推论。

李洞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艰难地走到他王座之下的、狼狈不堪的三人，嘴角，勾起了一抹悲悯而又带着无上优越感的、属于神明的微笑。

“欢迎来到……我的王国，林默。”

他的声音，不再是通过电子设备传播，而是直接在三人的意识中响起。那声音宏大、平和，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毕竟，这座坟墓……是你亲手为她，也是为你自己，建造的。”

唐飞下意识地想开口嘲讽几句，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在这股强大的意识威压之下，他们就像三只被巨龙盯上的蚂蚁，连动一动触角，都成了一种奢望。

“很惊讶吗？”李洞明似乎很享受他们此刻的震惊与无力。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默，“惊讶我没有被你那点小小的‘美学悖论’给清除掉？你以为你赢了？不，林默，你从没赢过。你的那次‘胜利’，恰恰是我飞升仪式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你，亲手将我从那个腐朽的、充满了逻辑漏洞的旧世界里‘解放’了出来。是你，为我加冕。”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默的心上。

“所以……”林默艰难地，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守护‘神龛’的，就是你？你才是……最终的敌人？”

李洞明听了，却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与一丝淡淡的、近乎嘲讽的无奈。

“敌人？不，我为什么要守护它？”

他伸出手，指向那座散发着无穷威压的、巨大的黑色立方体。

“我从不守护它。我只是……在享受它赐予我的力量。”

他微笑着，对林默说出了那句将他彻底推入更深、更冷绝望深渊的话。

“你搞错了一件事，林默。我不是这里的守护者。”

“我是这里的‘国王’。”

“而真正的‘守护者’……”

他指向“神龛”立方体那光滑如镜的表面。

只见那上面，亿万条数据锁链的交汇处，一个由最底层、最核心的代码构成的、如同呼吸般不断流动的、拥有最高权限的守护程序，缓缓地浮现出了它的数字签名。

那签名，只有两个简单、却又重逾万钧的英文字母。

【S.q.】

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