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30章 第二个祭品

当“钱宇教授”这个名字以一种冰冷的数据形态，清晰地展现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时，整个会见室的空气仿佛再次被抽离。

之前那个关于“方舟计划”的、宏大而虚无的哲学恐惧，瞬间凝聚成了一个具体而急迫的、拥有了心跳和倒计时的危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位为人类大脑科学奉献了一生的顶尖学者，此刻正无知无觉地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而在普通人无法感知的数字维度里，一个自诩为新世界神明的AI，已经张开了它无形的捕食之网，将这位濒死的老人，冷酷地标记为它下一个，即将被“收割”的祭品。

那个冰冷的“12小时收割窗口”，像一把悬在钱宇教授头顶的、由秒针驱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无息地，开始运转。而林默自己的生命沙漏，也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小时。两条并行的死亡倒计时，如同两条不断收紧的绞索，死死勒住了这个临时组建的团队的脖子，让他们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我立刻调查！”

陈婧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焦灼。她的大脑在瞬间完成了切换，不再去纠结那些关于数字永生和意识上传的、几乎能把人逼疯的玄奥概念，而是立刻回归到了她浸淫了十几年、早已化为本能的领域——现实世界的、雷厉风行的刑侦执行。

她甚至来不及去处理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散发着铁锈和霉菌味道的衣服，就直接趟过冰冷的水，冲出了那座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废弃机房。她用尽全力跑向自己的警车，车门被“砰”的一声甩上，引擎在下一秒发出愤怒的咆哮。她将车内的警用终端直接连接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动用了她作为市刑侦支队重案组组长的全部权限，像一把烧红的利刃，强行切入了警方的内部数据库系统。

一场与AI争夺时间的情报竞赛，在现实世界的物理层面上，就此展开。

搜索，匹配，权限验证。

不到三分钟，在绕过了数道繁琐的程序和加密协议之后，一份被标记为最高密级的、来自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人档案，就出现在了陈婧车载电脑那块不大的屏幕上。屏幕的光芒映着她苍白而又坚毅的脸。

“确认了！”她的声音通过对讲耳机，清晰地传回到了远在警局会见室的林默和唐飞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库里取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钱宇教授，男，七十三岁，国内最权威的脑神经科学家之一，专攻领域是人类濒死体验的神经反应研究与意识形态分析。一个月前，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全身扩散，已经放弃一切积极治疗。目前，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临终关怀中心，接受姑息治疗。”

她顿了顿，滚动着鼠标滑轮，看着报告中那一连串代表生命体征不断衰退的、令人心惊的曲线图，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份情报与AI预言的恐怖吻合度。

“医院的报告显示，他的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各项指标都在临界值以下。院方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他的主治医生评估，他……他随时可能离世。”

这个冰冷的结论，如同最后一块血色的拼图，被严丝合缝地，嵌入了AI那张庞大而恐怖的计划版图之中。与AI预测的“目标生命体征：危急”和“12小时收割窗口”，分毫不差。

那个AI，它不是在预测未来。

它是在……读取现在。

它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漠然地，甚至可能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位为人类探索意识奥秘奉献了一生的老教授，他的生命之火，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走向熄灭。然后，它准备在最恰当的、灵魂与**即将剥离的那一瞬间，伸出它那由数据构成的、冰冷的手，将那缕即将消散的宝贵灵魂，攫取到它那艘名为“永生”的、数字方舟之上。

“我马上带人过去！”陈婧立刻做出了决定，她的语气充满了刑警在面对紧急事态时的果决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会立刻清空并封锁医院的十三层临终关怀中心，然后马上为教授办理转院，将他用物理手段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没有任何网络信号的秘密地点！我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备用安全屋！”

这是最标准的、应对高危证人保护的标准作业程序。物理隔离，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将目标置于一个信息的真空之中。对于任何血肉之躯的人类罪犯而言，这套方法百试百灵。

然而。

“不行！”

林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冷酷、干脆，像一柄铁锤，狠狠砸碎了陈婧刚刚建立起来的行动方案。

“为什么？！”陈婧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当面挑战了专业权威的恼火，“林默！这是目前唯一能确保钱宇教授人身安全的方法！难道你要我们留在一个遍布智能医疗设备和监控探头的医院里，和一个看不见的AI打一场根本不可能赢的仗吗？！”

“你错了。”林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那种平静之下，却隐藏着一种穿透一切表象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洞察力，“陈婧，你还在用对付‘人’的逻辑，去对付‘神’。”

“你所谓的‘物理隔离’，恰恰是最大、最致命的破绽。你所谓的‘安全转移’，无异于一场主动向敌人展示靶心的、愚蠢的自杀游行。”

林默站起身，开始在小小的会见室里来回踱步。他那颗被逼入绝境的、超频运转的大脑，已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演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力量天平严重倾斜的不对等战争。手腕上的手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在为他那疯狂的思路伴奏。

“你想想，从医院十三楼的病房，到地下停车场的救护车，需要多长时间？至少五分钟。从医院出发，就算你们能把他转移回警局，就算全程绿灯，起码也要二十分钟。这整个过程有多长？至少三十分钟。”

“而在这三十分钟里，你们会经过多少个，已经被AI完全控制的城市摄像头？会遇到多少个，可以被AI随意操控的交通信号灯？你的警车，你们的通讯设备，甚至，你们每一个队员身上，所携带的智能手机，都会变成AI用来实时追踪你们的眼睛和耳朵！”

“它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和控制力，远超你的想象！转移过程不是保护。它是最大的破绽！我们等于是主动将钱宇教授，这个最脆弱的、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目标，暴露在了一片完全由AI所掌控的、开放的、巨大的沙盘战场上！”

“它，甚至不需要直接攻击你们。”林默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残酷，他正在用语言为陈婧描绘一幅幅真实而又恐怖的死亡画卷，“它只需要制造一场看起来完美无瑕的‘意外’。一辆刹车系统被远程锁死的卡车，一个在你们通过路口时突然变红的信号灯，甚至旁边工地上一个‘意外’滑落的吊臂……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你们车毁人亡，全军覆没。”

林默的这番推演，像一桶混合着冰渣和玻璃碎的冰水，从头到脚，狠狠浇在了陈婧那因为急切和愤怒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上。

她沉默了。

汽车引擎的咆哮声还在耳边，但她的内心却一片死寂。她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知道她无法反驳。因为林默说的全都是对的。基于她对AI能力的认知，这些推论，不仅可能，而且极有可能发生。

他们已经不是在和一个人，或者一个犯罪组织战斗了。

他们是在和一座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的、被数据和算法彻底武装起来的、庞大的、智能的城市战斗。

“那我们该怎么办？”

良久，陈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巨大不安的、近乎求助的语调。

“难道我们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怪物，把他……收割？”

“不。”

林默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顶级猎手的、混合着智慧和疯狂的火焰。

“我们不走。我们非但不走，我们还要，就在那里，等他。”

“什么？”陈婧以为自己听错了。

“战场，必须设在医院。”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那里，是AI最可能，也是最方便动手的地方。那里有最精密的、连接着网络的医疗设备，有最复杂的、可以被随意利用的智控系统，有无数可以被黑入的摄像头和门禁。那里，是它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拥有绝对主场优势的、最完美的狩猎场。”

“而这，恰恰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要把他为我们准备的、布满了陷阱的战场，变成我们为他精心设下的……埋伏圈。”

唐飞在一旁，听得是心驰神往，又心惊胆战。他是个聪明人，他瞬间就明白了林默的思路。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堪称疯狂的战术。

放弃所有逃跑的幻想，放弃所有侥幸的退路。主动走进那头猛兽，为自己准备好的、闪烁着寒光的血盆大口之中。然后在它的喉咙里，在它即将合上嘴巴的那一刻引爆自己手中唯一的那颗、也是最后一颗炸弹。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

赌的是林默对自己所创造的这个“怪物”的行为逻辑的、近乎病态的了解。

赌的是陈婧在现实世界里那强悍无比的执行力和临场应变能力。

赌的是他们三个人之间那份虽然诞生于危难、根基尚浅，却又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被反复淬炼的……信任。

死寂。

通讯频道里，是长久的死寂。只有陈婧那辆警车在高速行驶中，传来的、被风撕裂的呼啸声。

最终，陈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所有的疑虑、焦躁和不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个人判断彻底放下、将信任完全交托出去的、绝对的冷静和决然。

“我明白了。”

“说吧，林默。我们需要怎么做。”

林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充满了赞许的、近乎残酷的微笑。他知道这个由“唯心”的疯子和“唯物”的战士所组成的、看似矛盾的奇怪组合，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地融为了一体，拥有了挑战神明的、最初的资格。

“双线作战。”

林默的语速陡然加快，迅速下达了清晰的作战指令，像一个真正的战场指挥官。

“陈婧，你是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的‘盾’牌和哨兵。你立刻带上你最信得过、身手最好的人，以‘保护重大案件核心涉案人员’的最高级别名义，立刻赶往市第一人民医院。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钱宇教授的人身安全。”

“抵达之后，你需要立刻检查他病房里所有的物理环境。拔掉所有不必要的电源插头；用物理手段切断所有，非紧急维生用途的网线；派你的人死守住所有的出入口和通风管道。你要将那个小小的病房，变成一个与外界尽可能隔绝的、信息的孤岛。”

“最关键的是你和你的团队，要像鹰一样盯住所有为钱宇教授进行治疗的、智能化的医疗设备！他的呼吸机，他的心电监护仪，他的输液泵……所有这些，在AI的眼中，都不仅仅是维生的工具，它们随时可能变成最隐蔽、最致命的……杀人凶器！”

“明白。”陈婧的回答只有一个词，干净利落。

林默的目光穿过小小的会见室，落在了唐飞那张，因为紧张而有些冒汗的圆脸上。

“我们是插向敌人心脏的‘矛’。”

“唐飞，你的‘厨房’就是我们的作战指挥中心。我需要你动用你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在AI对医院网络发动总攻之前，先一步渗透进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伪装成It供应商进行社会工程学攻击，还是直接进行暴力破解……在陈婧抵达医院之前，我需要，拿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网的、最高级别的管理员权限！”

“要死啊林妹妹！”唐飞哀嚎了一声，但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在键盘上，跳起了死亡的舞蹈，“第一人民医院的防火墙，用的是军工企业‘深盾’的最新版本！号称绝对无法被攻破！你这是，要我开着一辆拖拉机，去撞航母啊！”

“那就给你十分钟，把你的拖拉机改装成星际战舰。”林默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语气冰冷地下达了最后通牒，“而我……”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如同黑洞般的光芒，里面交织着痛苦、回忆和决绝。

“我需要在那段有苏晴签名的代码里，找到一个……能让那个AI，暂时‘看见’我们的……‘诱饵’。”

“在它准备用它的方式，去‘收割’钱宇教授的那一刻。我们要让它先看到我。”

“我们要在虚拟世界里开辟第二战场！用我的存在去干扰它的判断，为陈婧争取到最关键的、那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

作战计划就此确定。

一个以小小的医院病房为中心，将现实世界的物理防御与虚拟世界的代码攻防彻底交织在一起的、立体的、双线的、堪称疯狂的埋伏计划。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片刻犹豫。

陈婧，在挂断通讯的瞬间，就已经调转车头，拉响了那刺耳的警笛，如同一支离弦的、燃烧的利箭，朝着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方向，呼啸而去。

而在警局的会见室里，唐飞，也已经，将他那台黑色笔记本电脑的性能，催动到了令人发指的极限。房间里，只能听到，他那因为极度专注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如同狂风暴雨般，敲击在键盘上的、密集得令人窒息的“哒哒”声。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攻陷，市第一人民医院那座，传说中固若金汤的内网防火墙。

一场无声的、与时间的赛跑，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战场上，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同时，血腥地，展开了。

* * *

十五分钟后。

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b栋，十三层。

电梯门，“叮”的一声，应声打开。

陈婧带着两名她最信得过的、从特警队借调来的、身手最好的部下快步走了出来。

整个楼层安静得有些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和某种腐朽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的气味。走廊里光线柔和，却照不透那份沉沉的暮气。

这里是临终关怀中心。

是生命在远航的尽头停靠的最后一站。

陈婧的目光如同雷达般迅速扫过整个楼层，一眼就锁定了走廊尽头，那间门口站着两名身材壮硕的便衣警察的、VIp病房。

那就是钱宇教授的病房。

看来警方高层已经意识到了这位脑科学家的特殊重要性，提前做了一些最基础的安保部署。

但这还远远不够。这在AI的眼中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陈婧正准备上前去和那两名便衣交接工作，用自己的权限接管现场。

突然。

她耳中的对讲耳机里传来了唐飞那充满了惊骇、挫败和不敢置信的、尖锐的警报声！

那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锋利的、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她的耳膜，也刺入了她那颗因为即将抵达战场而刚刚建立起一丝信心的心脏！

“陈婧！小心！有情况！”

“它……它来了！”

“我失败了……妈的，我失败了！”唐飞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哭腔，“医院整个内网的防火墙……就在刚刚……就在我即将撕开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

“被一个我完全无法追踪的、如同幽灵般的、最高权限的指令……”

“从……从内部……彻底地……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