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18章 名为“趣味”的律师

市局大楼门口，那棵象征着法治与秩序的百年老榕树下，缓缓停下了一辆颜色骚气到足以灼伤人眼的亮橙色兰博基尼Aventador。那低沉而澎湃的引擎轰鸣声，像一头闯入了教堂的、格格不入的钢铁猛兽，引得路过的所有警员都投来了好奇、鄙夷或羡慕的复杂目光。

剪刀门向上扬起，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华丽而嚣张的蝴蝶。

从驾驶座上，迈出了一条穿着手工定制鳄鱼皮鞋的腿。

紧接着，一个男人，有些……吃力地，从那低矮的、严重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驾驶舱里，把自己“拔”了出来。

他约莫三十岁出头，五官的底子，俊朗得无可挑剔，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在哈佛法学院，能让各国富家千金们争风吃醋的“偶像剧男主角”的影子。

但很显然，这位“男主角”，近几年在放纵自我的道路上，跑得有点太远了。

他那身剪裁本应无可挑剔的范思哲亮蓝色条纹西装，此刻正被他那日渐圆润的身材，给绷得紧紧的，仿佛每一颗扣子，都在进行着一场关于“自由与束缚”的、悲壮的哲学抗争。衬衫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的不是若隐若现的古驰项链，而是一截……因为幸福而略显丰满的双下巴的、圆润的弧线。

手腕上，那块理查德米勒的陀飞轮手表，依旧在阳光下闪烁着足以让普通人奋斗一生的昂贵光芒，但与他那肉乎乎的手腕搭配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富贵锦鲤”般的、奇异的和谐感。

他摘下脸上的dItA墨镜，露出一双依旧明亮的桃花眼，但眼角下方，挂着两团因为长期作息颠倒而形成的、淡淡的黑眼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强行从温暖的洞穴里拖出来营业的、还没睡醒的、华丽的泰迪熊。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栋庄严肃穆的、代表着国家权力的灰色建筑，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仿佛来看一场好戏的微笑。

这个人，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一种“有钱”、“任性”以及“昨天晚上一定又通宵打游戏了”的复杂气息。

他，就是唐飞。

在整个华东地区的法律界，唐飞是一个比任何明星都更具传奇色彩的名字。他毕业于哈佛法学院，师从最顶尖的诉讼大师，执业不到五年，便创下了零败诉的恐怖记录。经他手的案子，非富即贵，非死即伤。有人说他是法律的化身，能从最严密的证据链中，找出最致命的那个蚁穴；也有人说他是魔鬼的代言人，能用最华丽的辞藻和最刁钻的逻辑，将黑的说成白的。

但所有人都认同一点：他很贵，而且，他只接自己觉得“有趣”的案子。

他迈着悠闲的、与他那身紧绷的西装不太协调的步伐，走进了市局的大门。在前台接待警员那惊愕到几乎失语的目光中，他抬手，本想扶一下自己那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发型，却不小心，先摸到了自己那圆润的脸颊。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营业式的微笑。

“下午好，警官小姐。”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种磁性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只是因为中气太足而显得有些……洪亮，“我叫唐飞，是一名律师。我来见我的当事人。”

“您……您的当事人是？”年轻的女警官，显然被他这身行头和强大的气场，震慑得有些结巴。

“哦，一个很有趣的家伙。”唐飞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了一张烫金的名片和一份打印好的委托书，轻轻地放在了桌上。那个动作，让他感觉自己的西装侧缝，发出了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他叫，林默。”

* * *

“什么？！唐飞要代理林默的案子？”

当陈婧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张印有残缺代码的照片，苦思冥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是的，陈队。”手下的人报告道，“他本人就在楼下会客室，手续齐全，委托书上有林默本人的亲笔签名……虽然看起来，像是十年前签的。”

陈婧的脑子“嗡”的一声。

唐飞。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说过。那个法律界的“不败神话”，那个只为“趣味”而战的顶级讼棍。他怎么会，和林默扯上关系？

更重要的是，林默现在被关押在最高级别的拘留室，与外界完全隔绝，他凭什么能委托到唐飞？

“委托他的人是谁？”陈婧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唐飞说，是一位匿名的、不愿透露姓名的客户。那位客户，支付了一笔他‘无法拒绝的、充满趣味’的费用，要求他，不计任何代价，为林默提供最顶级的法律援助。”

匿名富豪？

追求趣味？

这都什么跟什么？！

整个案件，从一开始的连环凶杀，到后来那诡异的“献祭仪式”，再到证物室里那个会自己启动的“鬼魂服务器”……现在，又凭空冒出来一个行事风格如同小丑般华丽的顶级律师。

陈婧感觉自己不是在办案，而是被卷入了一场由某个疯子导演的、荒诞离奇的舞台剧。而她，是那个唯一试图用正常逻辑去理解剧情的、可悲的观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她必须去会会这个唐飞。

会见室里，唐飞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如同某种打击乐的声响。看到陈婧推门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了那种招牌式的、商业化的迷人微笑。

“陈警官，久仰大名。”他主动伸出手，“本市最年轻、最果断、也是最美丽的女刑警队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婧没有和他握手。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唐律师，是谁委托你的？”

“商业机密。”唐飞也不尴尬，他从容地收回手，耸了耸肩，“我的客户，只要求我做一件事——保证我的当事人，林默先生，得到他应有的一切合法权利。不多，也不少。”

“他已经被批捕，证据确凿。他现在唯一的权利，就是在法庭上接受审判。”陈婧的声音，冰冷如铁。

“哦？是吗？”唐飞拉开椅子，示意陈婧坐下，自己则像一个主人一样，悠然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证据确凿？陈警官，恕我直言，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粗略地看了一下贵方目前已经公开的案卷。动机、指纹、人赃并获……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完美的闭环。”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律师特有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但是，你不觉得，这个闭环，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吗？就像一个新手画家，为了画出一个完美的圆，不惜动用了圆规。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圆，永远会带着一丝迷人的、充满了人性的瑕疵。”

唐飞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陈婧心中那道最隐秘的、最不愿承认的裂缝。

是啊，太完美了。

完美到，就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的一样。

陈婧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但她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唐律师，这里是警局，不是你发表艺术评论的沙龙。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要去工作了。”

“别急，陈警官。好戏，才刚刚开始。”唐飞微笑着，从他那个价值不菲的爱马仕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我这次来，除了见我的当事人之外，还想向贵方，提出一个小小的、但绝对合法的请求。”

他将文件，推到了陈婧的面前。

那是一份正式的申请函。

申请的内容，让陈婧的瞳孔，骤然收缩。

唐飞，要求警方，在绝对的监督之下，为他的当事人林默，提供一台用于整理思路和准备辩护材料的……电脑。

“你疯了？！”陈婧几乎是脱口而出，“让一个顶级的、涉嫌利用网络技术进行连环杀人的黑客，在拘留期间接触电脑？你是在开国际玩笑吗？”

“冷静，陈警官，冷静。”唐飞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当然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超常规。所以，我的要求，是有限度的。”

他指着申请函上的条款，逐一解释道：

“第一，这台电脑，由贵方提供。硬件可以进行物理阉割，拆除所有无线网卡、蓝牙模块，只保留最基本的输入输出设备。”

“第二，电脑的操作系统，也由贵方安装。并且，它只能连接到一个由贵方技术人员搭建的、与外界完全物理隔离的、24小时不间断监控的‘沙盒网络’之中。”

“第三，林默先生在使用电脑期间，必须有至少两名警员和一名技术专家在场，全程录音录像。他所有的操作，每一次键盘敲击，都会被实时记录、分析。”

他看着陈婧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抛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杀手锏。

“陈警官，我的当事人，现在被指控犯下了一系列犯罪手法极其复杂的案件。他有权利，也有必要，通过他最熟悉的方式——也就是代码和数据——来整理他的辩护思路。如果你们拒绝这个合法的、并且设置了如此多限制条件的请求，那么，在未来的法庭上，我将会以此为由，提出‘程序不公’的抗辩。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赢，但我保证，会让整个庭审过程，变得非常、非常地……有趣。”

“有趣”。

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

陈婧死死地盯着唐飞。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一个能将法律条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魔术师。如果她强行拒绝，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程序纠纷和舆论风暴。

但她的内心，却在进行着一场更激烈的、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她，绝不能同意。让林默接触任何形式的计算机，都等同于给一头猛虎递上利爪。

但另一个声音，一个被那台“鬼魂服务器”和那个72小时死亡倒计时，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声音，却在她的心底呐喊：

答应他！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失控的边缘，重新找回一丝主动权的机会！

她脑中浮现出教授那张凝重的脸，和那句让她彻夜难眠的话——“解开谜题的钥匙，正在你亲手关押的牢房里。”

或许，唐飞的出现，不是意外。

或许，这是那个“鬼魂”，或者说，是那个真正的凶手，留给她的……唯一一个破局的漏洞。

在巨大的压力和内心剧烈的动摇之下，陈婧做出了一个她职业生涯中最大胆、也最出格的决定。

“我同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坚定，“但是，所有的条件，必须由我们来定。我要在那间房间里，装上十六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我要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我的监控之下。”

唐飞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灿烂的微笑。

“成交。”他说，“我就知道，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这么有趣。”

* * *

林默被带到了一个小小的、只有不到五平米的会见室。

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再无他物。墙壁，是单向的透视玻璃，他知道，玻璃的另一面，此刻一定站满了人。

唐飞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看到林默进来，很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嗨，林先生，初次见面。我是你的律师，唐飞。你可以叫我Fly，或者，叫我‘能带你飞’的那个男人。”

林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吧，看来你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唐飞耸了耸肩，将一台崭新的、被拆得只剩下屏幕和键盘的特制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上，“这是我为你争取到的。一台联想的thinkpad，i7处理器，16G内存……配置一般，但总比没有强，对吧？”

他帮林默打开电脑，连接上墙角那个唯一的、被特殊标记过的网络接口。

“网络是警方搭建的沙盒，物理隔离，全程监控。所以，别想着搞什么小动作，比如黑进五角大楼什么的。”唐飞对他挤了挤眼睛，“当然，我知道，以你的能力，这些所谓的‘监控’，可能就跟一张餐巾纸一样脆弱。但是，拜托，给你的律师我，留点面子，好吗？”

林默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那台电脑上。

这是他被捕之后，第一次，重新接触到这个他最熟悉、也最亲密的伙伴。

他缓缓地坐下，双手依旧被铐着，但这并不妨碍他用最精准、最经济的动作，开始操作。

电脑开机。

进入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由警方定制的Linux系统。桌面干净得只有寥寥几个基本应用。

他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一个本地环回地址。

一个受严格限制的、只能访问内部白名单网站的网络，连接成功。

然而，几乎就在连接成功的那一瞬间。

屏幕上，没有任何征兆地，弹出了一个窗口。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黑底绿字的、匿名的聊天窗口。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来了。

那个将他送进这座牢笼的、真正的凶手。

他甚至，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窗口里，一行新的信息，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嘲讽般的口吻，缓缓浮现，像毒蛇吐出的信子。

“门已为你打开。倒计时：68:42:15。欢迎来到游戏最后阶段，守门人。”

68小时。

那个在证物室里昭告天下的死亡倒计时，再次出现。

林默看着那串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心中，却没有任何恐惧，反而燃起了一股久违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战意。

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被动挨打的沙袋。他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

他将目光，移到了那行倒计时的下方。

在那里，还有一行更小、却也更恶毒的小字。

那是一句，对他毕生最引以为傲的能力的、最极致的嘲讽。

也是一封，来自地狱深渊的、最狂妄的战书。

“你的牢笼不是这座警局，而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代码。”

“现在，试着从中逃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