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燃尽,窗外天色由沉墨转为鱼肚白。季知棠揉了揉酸涩胀痛的双眼,将面前摊开的《宋刑统》缓缓合上。
一夜未眠,脑海里翻腾着冰冷的律条与章秀秀绝望的眼神,但一条或许可行的路径,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起来。
然而,这想法本身的大胆与游走于律法边缘的性质,让她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直到上午,看到章秀秀如同惊弓之鸟般,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来到铺子里,脸上虽努力掩饰,但仍能看出新添的伤疤时,季知棠这才下定了决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样磋磨至死。
趁着午后店里客人稍少的间隙,季知棠将章秀秀叫到后院存放杂物的僻静角落。这里晒着些干菜,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干草香气,与前面店铺的烟火气隔绝开来。
“秀秀姐,”季知棠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吗?昨天回去,他没再……”
章秀秀猛地摇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声音哽咽破碎:“姑娘……我……我昨日回去,看见我儿……我儿胳膊上,也有……也有淤青……那畜生!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我……我忍不了了!我真的忍不了了!”
她抬起泪眼,里面除了痛苦,终于燃起了一丝决绝的火焰,“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听到连孩子都遭了毒手,季知棠的心狠狠一揪,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她握住章秀秀冰凉颤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进她眼里:“秀秀姐,你若真想离开他,我昨夜翻了一宿律法。”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梳理出的四条女子可主动离婚的路径,压低声音,一条条清晰地道来:
“第一,若是丈夫犯罪被流放外地监管,妻子可以申请离开。”
章秀秀立刻猛烈摇头,脸上血色尽失:“不行!绝对不行!他若犯罪,我的儿子怎么办?有个犯罪的爹,他这辈子就毁了!这比我天天挨打还要命!”
季知棠点头,她料到如此。继续道:“第二,是丈夫侵犯妻子权益,比如将妻子卖作奴婢,或者逼迫妻子为娼,又或者……被丈夫的同住亲属欺辱。”
章秀秀依旧摇头,眼神黯淡:“他……他虽然混账,但卖我为奴、逼我为娼,这等明目张胆触犯律法、损他颜面的事,他大概还做不出……至于其他……”她苦涩地闭了闭眼。
“第三,”季知棠的声音更沉,“丈夫亡故,服丧期满后,你可以改嫁。”
章秀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迅速熄灭,喃喃道:“这……这太难了……”让他死?她从未敢想过,也自知无力做到。
“那么,或许只剩下第四条路,我想的办法也是走这条路。”季知棠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丈夫外出三年毫无音讯,或者,丈夫骗取妻子财产后逃亡,可以申请改嫁,无需等待三年。”
庭院里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干菜的细微沙沙声。章秀秀的眼中,那点决绝的火焰重新亮起,并开始剧烈跳动。“外出……三年?骗取财产……逃亡?”她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虽然脆弱,却是唯一的希望。
“是。”季知棠目光沉静,“办法我已想好,只缺一个能为我们作证的人。”
“作证?”章秀秀呼吸微顿。
“一个能证明李肆是卷款离去、且短期内绝不会回来的证人。”季知棠声音压低,“此人需对他的动向有所了解,且说出来的话,能令官府采信。”
章秀秀垂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掌心,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半晌,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或许……有两个人可以利用。”
“谁?”
“芸娘。张五常。”章秀秀吐出这两个名字,带着一种混杂着耻辱和恨意的复杂情绪,“他在外面搭上的那个姘头。那芸娘也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张五常,家里是做小生意的,据说人有些憨实,不太精明。芸娘一向瞧不上她自己的丈夫,觉得他蠢笨,上不得台面。她……她喜欢李肆,觉得他精明,会算计,有心眼。”
季知棠眸光微动:“那李肆真要远走高飞,芸娘必定知情。若她被抛下,那芸娘说的话,或许……正合用。若李肆带芸娘一起,那张五常也是受害者,他的证词也是有用。”
季家后院,晾晒着的各色干菜在春日暖阳下散发出混合的、质朴的香气。季知棠与章秀秀对坐,面前摊开着一张粗略写就的计划纲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与周遭的日常烟火气格格不入。
“李肆的弱点是他的功名和面子。”季知棠指尖点着纸张,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异常,“我们这个局,必须像推倒骨牌,一环扣一环,不能有半点差池。要让他始终觉得,是他自己在做选择,在掌控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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