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 第70章 问心

那张照片带来的波澜，在叶凡心底持续发酵，像一坛悄悄变质的酒，酸涩的气味不时上涌，干扰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试图用更高强度的工作来压制这种情绪，但周远山那张在车窗后的侧脸和唐若雪蹲在尘土中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工作安排，将他推向了漩涡的边缘。

魏省长临时决定，听取清源市关于“老城记忆”项目最新进展，以及近期重点工作的汇报。汇报地点就在魏省长办公室的小会议室，参加人员除了清源市委书记、市长，还有分管该项工作的常务副市长——周远山。

当叶凡拿着笔记本，作为会议记录者走进小会议室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市长下首的周远山。

周远山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白衬衫挺括，没有系领带，显得干练而不失随和。他正与市委书记低声交谈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从容的笑意。

看到叶凡进来，周远山目光转过来，微笑着点头致意：“叶秘书。”态度自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丝毫怠慢。

“周市长。”叶凡回以职业化的微笑，心中却是一紧。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正式的场合下与周远山打交道，而那张照片的阴影，让这次普通的会面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汇报开始。清源市委书记和市长先后发言，宏观介绍情况，重点突出成绩。轮到周远山时，他负责具体汇报“老城记忆”项目的推进细节，包括拆迁安置的进展、遇到的困难以及下一步计划。

周远山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既坦诚了项目中存在的阻力（如个别拆迁户诉求高等），也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语气沉稳自信，展现出极强的业务能力和掌控力。连魏省长都偶尔点头表示认可。

“……关于项目周边的环境综合治理，我们也高度重视。”周远山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叶凡心头一紧的话题，“比如近期社会较为关注的河口村区域，我们已责令环保部门加强对上游企业的监管，同时也在积极探索生态补偿机制，力求在发展中保护好绿水青山。”

他提到了河口村！叶凡记录的手指微微一顿。周远山的语气平静客观，完全是从政府工作角度出发，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

“河口村？”魏省长抬眼看了周远山一下，“就是那个有公益组织在介入，搞环境维权的村子？”

“是的，省长。”周远山坦然回答，“‘萤火’公益法律服务中心确实在那里提供法律援助。我们认为，这也是对我们政府工作的一种监督和促进。我们已与中心负责人唐若雪律师有过初步沟通，会依法依规处理好相关问题，兼顾发展、民生与环保。”

他提到了唐若雪的名字，如此自然，仿佛只是一个需要协调的工作对象。叶凡低着头，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力道却不自觉地加重了。

周远山这番表态，可谓滴水不漏，既展现了政府开放包容的姿态，又巧妙地将公益组织的行动纳入了政府主导的框架内，还间接向魏省长表明，清源市对此事是知情且在掌控中的。

“嗯。”魏省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汇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清源市领导告辞离开。周远山走在最后，与叶凡点头告别时，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叶秘书老家也是清源的吧？下次回去，欢迎到市里指导工作。”

“周市长客气了。”叶凡公式化地回应。

送走众人，叶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看着记录本上关于河口村和周远山发言的那几行字，心情复杂。周远山的表现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很有水平。他公开承认了唐若雪和“萤火”中心的存在，并表示会沟通合作，这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能为唐若雪的工作减少些阻力。

但叶凡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周远山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那种将唐若雪的努力轻易纳入官方话语体系的从容，都让他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他无法判断，周远山是真心支持环保与公益，还是仅仅在进行更高明的危机公关和形象管理。

更重要的是，周远山与唐若雪之间，到底有没有超出工作范畴的接触？那张照片，难道真的只是一次公务场合下的偶然同框？

这些问题，他无从得知，也无法开口去问。

晚上，他罕见地没有加班，一个人回到宿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音。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周远山在会议室里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的样子，某种程度上，是他叶凡未来可能成为的样子——更高的职位，更大的权力，更娴熟地平衡和掌控各种复杂局面。这曾经是他奋力攀登所渴望达到的境界。

可为什么，当他看到周远山提及唐若雪时那公事公办的口吻，想到唐若雪在尘土中捧着粗瓷碗的样子，心里会如此难受？

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成为周远山那样游刃有余的官员？还是……内心深处，他依然怀念着那个可以和唐若雪一起，为了一个简单的正义念头而热血沸腾的自己？

权力带给了他地位、尊重和影响力，却也让他失去了自由表达情感、随心支持所爱之人的能力。他甚至不能去弄清楚一张照片背后的真相。

“叶凡，你问问自己的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却得不到回答。

窗外，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权力象牙塔冰冷而华丽的轮廓。塔内的他，手握令人艳羡的机遇，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叩问。

前路漫漫，是继续向上，在这条路上成为下一个周远山？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夜还很长，问心，却难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