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 第43章 执笔

访谈结束，堆积如山的录音、笔记和案例材料，像一块块沉重的砖石，压在叶凡的办公桌上。窗外夜色深沉，整栋办公楼只剩下他这一扇窗户还亮着灯。

他关掉了日光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聚焦在铺开的稿纸和零散的笔记上，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和思绪都凝聚于此。

撰写这份内参，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报告。它不再仅仅是逻辑的推演和政策的阐述，更像是一次外科手术，需要用最精准的刀，剖开肌肤，直抵病灶。

那些企业家焦虑的面容、无奈的语气、甚至愤怒的控诉，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他的笔尖。

他开始梳理脉络。问题林林总总，但核心指向几个方面：

“准入难”——看似平等的市场准入，前置审批、行业标准、资质认定等环节存在大量“玻璃门”；

“融资贵”——银行信贷对民企，尤其是中小民企的隐性歧视和过高门槛；

“成本高”——各类涉企收费、检查、评比带来的隐**易成本；“维权艰”——在与掌握公权力的部门或国企发生纠纷时，民企常处于弱势地位。

他选取了最具代表性的几个案例，隐去具体企业名称，但保留了问题的核心特征和令人窒息的细节。

比如，那家高科技初创企业耗时两年仍未走完的“创新产品认定”流程；那家餐饮连锁企业为应付不同部门重复且标准不一的检查而专门成立的“接待办”；那家小型制造厂因未能满足某个行业协会“推荐”的供应商而失去重大订单的无奈……

每一个案例，都是一声沉闷的呐喊。

然后，他着手撰写建议部分。这是最考验功力的地方。不能空喊口号，不能隔靴搔痒，必须要有“突破性”。他结合中央精神、外省经验和本省实际，提出了几条刀刃向内的建议：

其一，推行“非禁即入”的极简审批。 除国家安全和重大公共利益外，全面清理各类变相审批和备案事项，建立统一的涉企许可事项清单并向社会公布，清单之外一律不得设置门槛。

其二，设立“民营企业融资负面清单”。明确金融机构不得对民企设置的限制性条款，推动建立针对民营中小微企业的信用评价体系和贷款风险分担机制。

其三，探索“涉企行政检查综合改革”。整合归并各类检查事项，推行“双随机、一公开”跨部门联合检查，最大限度减少对企业正常经营的干扰。

其四，建立“民营企业权益保护协调机制”。由省委政法委或省政府办公厅牵头，建立受理民企投诉、协调解决纠纷的快速通道，对涉及公权力的纠纷进行重点督办。

这些建议，条条都指向现有权力格局和部门利益。他知道，一旦提出，必将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连续数个夜晚，他伏案疾书，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困了就用冷水冲脸，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老周中途来送过一次材料，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桌上凌乱的草稿，默默给他换了一杯浓茶，什么也没说。

在报告的最后，叶凡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上述问题，非一日之寒，其背后是深层次的体制机制障碍和利益固化的藩篱。破解这些问题，不仅需要政策的调整，更需要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优化营商环境，激发市场活力，不能停留在口号和文件上，必须敢于向这些阻碍发展的‘隐形壁垒’亮剑，真正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唯其如此，我省经济方能突破瓶颈，行稳致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报告初稿完成了，近万字，字字斟酌，句句凝练。

他没有立刻交给主任，而是将稿子锁进了抽屉。他需要沉淀一个晚上，用最清醒的头脑，最后再审视一遍。

第二天一早，叶凡第一个来到办公室。他重新打开报告，逐字逐句地审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稿纸上，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光线下仿佛有了生命，跳跃着，诉说着市场的焦灼与期待。

他做了几处微调，让表述更加精准有力。然后，他将报告打印出来，装订整齐，拿着它，走向主任办公室。

他知道，自己递出的，不仅仅是一份内参，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战书”。它挑战的是惰政，是寻租，是那些隐藏在规章制度背后的不公。

主任接过报告，看得很慢，很仔细。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叶凡静静地站在一旁，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良久，主任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目光复杂地看着叶凡。

“叶凡啊，”主任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这篇东西……写得很深，也很痛。问题抓得准，建议……也够狠。”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你考虑过，这东西报上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叶凡迎向主任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主任，研究室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揭示真问题，推动真解决吗？如果因为怕后果就不说话，那我们和泥塑木偶有什么区别？”

主任看着他年轻而执拗的脸，半晌，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决绝。

“好！你说得对！这份内参，我签了！要捅，就捅个透彻！天塌下来，我先顶着！”

主任拿起笔，在报告首页的“审核人”一栏，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主任落笔，叶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报告被迅速报送至魏省长处。

执笔之功已毕。

接下来，就是等待风暴，或是……黎明。叶凡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省委大院上空那片蔚蓝而高远的天空，心中一片平静。他已尽了人事，剩下的，唯有倾听时代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