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 第3章 水痕

下午五点三十分，下班铃声准时响起。那铃声并不刺耳，悠长而节制，像一声温和的提醒，而非宣告结束的命令。

办公室里的气氛随之松动，但并非瞬间的活跃。没有人立刻起身，大家像是约定俗成般，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或是整理着桌面的文件，动作不疾不徐。键盘的敲击声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茶杯盖合上的轻响，和椅子挪动时谨慎的摩擦声。

叶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些无所适从。他的电脑已经关上，桌面也简单收拾过。在学校，下课铃就是冲锋号；在实习的律所，到点走人是天经地义。但在这里，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伸、扭曲了。

他偷偷抬眼观察。对面的小赵正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修改一份文档，神情专注，但鼠标移动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斜对面的那位老科员，则不慌不忙地将看了一半的报纸叠好，收入抽屉，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陈处长办公室的门开着，能看见他还在接电话，声音不高，偶尔点头。

难道这就是李处长说的“规矩”的一部分？叶凡心里琢磨着，按捺住立刻起身的冲动，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重新打开电脑，随意点开一份无关紧要的学习文件，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和陈处长的方向。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开始有人陆续起身了。动作依旧轻缓，互相之间点点头，低声说一句“先走了”，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没有喧哗，没有告别，像退潮的海水，平稳地散去。

小赵也关掉了电脑，拿起自己的包，经过叶凡桌边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叶哥，还不走？”

叶凡像是被看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大家……”

小赵了然地点点头，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没事，陈处那边好像还有点事，我们做完了的先走就行。别卡着点第一个冲出去就好。”

一句点到即止的提醒，让叶凡恍然大悟。他连忙道：“哦，好，谢谢赵哥。”

“客气。”小赵摆摆手，也走了。

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叶凡，以及还在里间似乎写着什么的陈处长。叶凡觉得再坐下去显得有些刻意和愚蠢，便也拿起包，起身准备离开。经过陈处长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朝里面轻声说了一句：“陈处，那我先走了？”

陈处长从文件中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叶凡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仅仅是下班这一件小事，都让他感觉像是完成了一场微妙的考试。

回到租住的单身公寓，叶凡脱下那身为了第一天上班特意准备的、略显板正的衬衫和西裤，换上宽松的t恤短裤，才感觉真正活了过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与白天那个广阔而秩序森严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煮了碗面，坐在小桌前，一边吃，一边下意识地复盘今天的一切。那个被指出间距问题的文件，小赵打水的动作，下班时无人率先起身的默契……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这些细节琐碎，甚至微不足道，却像无数细小的水滴，一点点渗透进来，改变着他认知的土壤。

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置顶聊天里是唐若雪。她的头像是一片雪景，纯净而冷冽。

手指在对话框上悬停了一会儿，他想说点什么。说说那通威严的电话，说说格式的苛刻，说说下班时的诡异气氛。但打了几行字，又逐一删掉。

这些感受，太细微，太“小气”了。和唐若雪正在准备的、那个关于农民工欠薪的公益诉讼案相比，自己这些关于间距、关于打水、关于下班时间的纠结，显得如此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庸俗。

他最终只发了一句：“第一天上班，感觉还行。你呢？案子准备得顺利吗？”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他知道，她忙起来的时候，经常顾不上看手机。

放下手机，叶凡走到窗边。窗外是省城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充满了活力的喧嚣。这与白天那个寂静、有序的大院，仿佛是平行的两个世界。

他想起唐若雪毕业时说的话：“那座新的‘塔’，会不会比这座，墙更厚，也更难看见顶呢？”

当时他不以为然，此刻却有了真切的体会。这堵墙，不是砖石砌成，而是由无数看不见的规则、微妙的眼神和心照不宣的沉默构筑的。它不阻挡你的身体，却无形地规训着你的行为，甚至思想。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激昂陈词，曾经在法学典籍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自信能握住法律的权杖，撬动现实的不公。

而今天，它们第一次感受到的重量，不是卷宗的厚重，不是法槌的庄严，而是一只暖水瓶的提手，和一份文件上那微不足道的、关于行间距的调整。

水的力量，不在于汹涌，在于渗透。

第一天的水痕，已经悄然漫过脚面，冰凉，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