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 第63章 投石问路

规矩立下了，叶凡也初步适应了秘书角色的高强度与高精度要求。他像一枚刚刚嵌入精密仪器的齿轮，开始随着整个权力核心的节奏平稳转动。然而，这台仪器周围的磁场，却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第一个微妙的变化，来自他的通讯录。

以前在研究室，他的联系人大多是学者、各地市研究室的同行，或者一些厅局的笔杆子。交流内容多半围绕着课题、数据和观点。

而现在，他的私人手机（工作需要，他不得不保留一个相对公开的号码）开始频繁接到一些陌生的、却往往带着某种不容忽视分量的来电。

“叶秘书，您好！我是清源市驻省办的赵为民啊，上次在魏省长调研清源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而谦恭。

“叶老弟，我是财政厅老钱，冒昧打扰。有个小事想请教一下，关于下周省政府常务会议的那个议题……”

“叶凡同志吗？我是交通集团的周明远，听说您对宏观经济很有研究，我们集团最近有个内部研讨会，不知能否请您莅临指导……”

这些电话，开场白各不相同，但核心目的却出奇一致：建立联系，传递善意，或者，委婉地“投石问路”。

叶凡起初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严格按照规矩，对所有涉及具体工作或打探消息的企图，一律以“按程序办”、“需要请示领导”、“我不了解情况”等标准话术挡回。但渐渐地，他发现，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也并非最佳选择。

这天傍晚，他刚送走魏省长，准备收拾东西下班，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李国华。

“李主任，您好。”叶凡接起电话，语气平稳。发改委是实权部门，李国华更是委里的资深领导，虽然不分管叶凡熟悉的领域，但面子不能不给。

“叶秘书，还没下班啊？辛苦辛苦。”李国华的声音带着笑意，“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跟着魏省长，日理万机，要注意身体啊。我有个老同学，在省中医研究院，是位专家，要不要帮你约个时间，调理一下？”

纯粹的关心，不涉及任何工作。叶凡下意识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前任秘书私下说过的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完全封闭自己，你会成为孤岛，很多非正式但重要的信息就流通不过来了。关键在于，把握住度。”

“谢谢李主任关心，您太周到了。”叶凡斟酌着用词，“最近确实有点睡眠不好。您那位同学，方便的话，我把联系方式记一下？有空我去咨询咨询。”

“哎呀，这就对了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李国华的声音明显愉悦了几分，立刻报出了一个名字和手机号，又寒暄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放下手机，叶凡看着记下的号码，若有所思。这似乎是一次无关痛痒的交往，但他明白，这更像是一次默契的试探。

李国华递出了一根无关紧要的橄榄枝，看他接不接。他接了，意味着他并非铁板一块，也愿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维持一种“友善”的关系。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艺术。完全封闭，会失去灵活性和信息渠道；过于开放，则可能陷入人情陷阱。叶凡开始意识到，作为领导秘书，他不仅要处理文件和时间，更要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几天后，另一件事让他对这种“关系”的威力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他随魏省长前往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山区县调研脱贫攻坚工作。当地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县委书记、县长全程陪同。调研过程中，魏省长对当地利用生态资源发展特色旅游的做法给予了肯定，但也指出了基础设施滞后、产业链条短等突出问题。

晚上，当地安排了简单的工作餐。餐后，县委书记借着送叶凡回房间的机会，跟着进了门。

“叶秘书，今天辛苦您了。”县委书记搓着手，脸上带着恳切的笑容，“魏省长的指示一针见血，给我们指明了方向啊！我们县里班子一定深刻领会，坚决落实！”

叶凡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书记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叶秘书，不瞒您说，我们县里那个通往核心景区的公路扩建项目，卡在省交通厅的审批环节快半年了。资金我们都自筹了一部分，就差临门一脚……您看，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帮我们……稍微关注一下？当然，一切都按程序，按规矩！”

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颇为古朴的锦盒，轻轻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们本地山上产的一点老树茶，不值什么钱，就是一点心意，给您平时提提神……”

叶凡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盒子很精致，里面的茶叶显然不可能是“不值什么钱”的普通货色。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试图给他送东西，但却是第一次由一位地方主官如此直接地提出来。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严词拒绝？收下然后上交？还是……

最终，他伸出手，将锦盒轻轻推了回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书记，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茶，我不能收。魏省长经常强调，我们下来是工作的，不能给地方添麻烦。”

看到县委书记脸色一僵，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但坚定：“至于您说的那个项目，我记住了。如果符合政策，程序走到该我们这边的时候，我会按规矩留意进度。请您相信，省里对贫困地区的支持力度只会越来越大，关键还是要把项目本身的功课做扎实。”

一番话，既守住了底线，又没有完全堵死对方的希望，还抬出了魏省长的规矩。

县委书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叶凡的意思。他没有坚持，收起锦盒，脸上的笑容反而自然了许多：“明白，明白！叶秘书原则性强，是我冒昧了。项目我们一定继续努力，把基础工作做扎实！谢谢叶秘书！”

送走县委书记，叶凡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心里，竟然微微有些汗湿。

他知道，自己刚刚通过了一次小小的考验。他没有被那点“心意”打动，但也展示了一定的灵活性和“可沟通”的姿态。这种姿态，对于他今后开展工作，或许至关重要。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县城稀疏的灯火。

“投石问路”的人会越来越多，方式也会越来越巧妙。他必须在这片由权力、人情和规则交织成的暗礁密布的水域中，小心翼翼地航行。

既不能触礁沉没，也不能迷失方向。

他拿起手机，看着那个省中医专家的号码，又看了看通讯录里新增的那些名字。

这条秘书之路，果然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而他，正在这复杂中，学习着新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