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之泣
暮春时节,连绵的阴雨将青石巷濡湿成一片墨色。苏砚之背着半旧的书箧踏入乌镇时,暮色已漫过石桥,巷尾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漾开,像极了他此刻漂泊无依的心绪。
他本是苏州寒门子弟,三年前赴京赶考,却因卷中直言时弊触怒考官,落第后辗转江南,如今囊中羞涩,只求寻一处僻静院落暂居,了却残生。客栈伙计见他衣衫陈旧,只懒懒指了指巷深处:“那处张家旧宅空了十年,据说闹鬼,不过月租便宜,先生若不嫌弃……”
苏砚之苦笑颔首。世间最可怕的从不是鬼魅,而是饥寒与绝望。
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在雨夜里格外刺耳。院内荒草丛生,唯有一株老槐树枝繁叶茂,枝头挂着的残破风铃在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呜咽。正屋的门窗朽坏不堪,唯有西厢房还勉强能住,他点亮随身带的青灯,光晕里浮尘飞舞,墙角蛛网密布,案几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却隐约能看出曾有人精心擦拭过的痕迹。
当夜,苏砚之就着冷硬的干粮啃了几口,正欲吹灯歇息,忽闻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赤足踏在青石板上,带着潮湿的水汽,缓缓靠近。他心头一紧,却强作镇定——若真是鬼怪,他这孤家寡人,倒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脚步声停在窗下,接着是一声幽幽的叹息,柔婉如丝,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苏砚之按捺不住,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只见月光下,一个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女子静立在槐树下,长发及腰,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
“公子深夜至此,可知这院子里不宜住人?”女子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砚之反倒松了口气,朗声道:“在下苏砚之,落魄书生一枚,只求容身之所。姑娘若是这院子的主人,在下愿付租金;若是……其他生灵,苏某孑然一身,亦无惧色。”
女子沉默片刻,身影竟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散在雨雾中。苏砚之怔了怔,只当是自己连日奔波产生的幻觉,转身睡去。
次日清晨,雨已停了。苏砚之醒来时,却见案几上摆着一碗温热的米粥,旁边还有一碟咸菜,碗筷擦得锃亮。他心头一惊,昨夜的遭遇涌上心头,难道那女子并非幻觉?他寻遍院子,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槐树下的泥土上,留着几枚浅浅的足印,像是从未有人踏过。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连发生。苏砚之每晚归来,总能看到屋内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几上摆着简单的饭菜,有时是一碟青菜豆腐,有时是两个白面馒头,虽不丰盛,却温热可口。他知道是那青裙女子所为,却始终寻不到她的踪迹,唯有在深夜,偶尔能听到窗外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被雨水打湿的琴弦。
这夜,苏砚之故意点灯独坐,直到三更时分,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起身推门,只见青裙女子正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个食盒,见他出来,惊得后退半步,身影竟又开始变得透明。
“姑娘留步!”苏砚之快步上前,“连日来承蒙照料,苏某无以为报,不知姑娘芳名,为何在此徘徊?”
女子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月光洒在她脸上,苏砚之这才看清,她生得极美,眉目如画,只是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像是常年不见天日。
“我叫青芜。”女子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这院子,原是我的家。十年前,我就死在这里。”
苏砚之虽早有预料,仍心头一震。青芜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的刻痕,那是一道浅浅的“芜”字,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
“我本是乌镇张家的女儿,十年前,与邻村的书生柳郎相恋。”青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哀伤,“父亲嫌他家境贫寒,执意要将我许给镇上的盐商。我不愿,与柳郎约定三更时分在此私奔,谁知他竟失约了。”
她顿了顿,泪水从眼角滑落,却在触及脸颊的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我在槐树下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盐商的花轿。父亲以死相逼,我无奈之下,只能点头应允。可就在出嫁前一日,我发现柳郎并非失约,而是被盐商派人打了一顿,赶出了乌镇。我心灰意冷,当夜就悬梁自尽了,就在这西厢房里。”
苏砚之听得唏嘘不已,问道:“那柳郎后来……”
“我不知道。”青芜摇了摇头,眼神空洞,“我死后魂魄不散,被困在这院子里,日复一日地等,却再也没见过他。我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看着盐商家道中落,看着这院子荒草丛生,却始终走不出这方寸之地。”
苏砚之沉默良久,轻声道:“或许,柳郎并非有意负你。他被赶走后,说不定也在四处找你。”
青芜苦笑一声:“十年了,公子。就算他找过,如今也该早已另娶他人,儿孙满堂了。只有我,还困在这过去的时光里,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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