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郡主悻悻离去的背影,并未让我感到丝毫轻松。殿内无数道目光依旧黏在我身上,探究、审视、甚至因我方才的反击而染上新的兴味。皇甫宸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更是让我如坐针毡。
我重新跪坐回去,指尖冰凉,借着低头整理袖口的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的萧衍。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仿佛刚才安平郡主的挑衅、我的回应、乃至皇甫宸的插手,都只是拂过山巅的微风,未能撼动他分毫。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目光淡漠地落在殿中翩跹的舞袖上,指间那杯酒,自始至终未曾饮下。
可我就是知道,他在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方式,看着这场因我而起的微小风波,看着我是如何在他的默许(或者说纵容?)下,独自应对。
他不出手,是在等什么?等我求援?等我失态?还是……仅仅觉得这种级别的麻烦,不值得他浪费唇舌?
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这种被置于放大镜下,任由他评判的感觉,比直面安平郡主的刁难更让人难受。
然而,麻烦并未因我的退让(或者说,有限度的反击)而结束。
御座之上,一直含笑看着下方歌舞的皇后娘娘,似乎觉得方才的插曲意犹未尽,再次将目光投了过来。这次,她脸上带着一种更为和煦,却也更为不容拒绝的笑容。
“温小姐,”她声音温婉,却让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安平那孩子性子直率,若有冲撞之处,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连忙起身,垂首应道:“臣女不敢。”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本宫瞧着,温小姐方才应对得体,言辞清晰,倒不似传闻中那般……嗯,”她刻意顿了顿,找了个相对委婉的词,“天真烂漫。看来萧爱卿平日教导有方。”
她又将话题引到了萧衍身上!我头皮一阵发麻。
“今日宫宴欢庆,北狄使团亦在座,不若温小姐也展示一二才艺,一来全了今日喜庆,二来嘛,”她笑容加深,目光扫过一旁面无表情的萧衍,又落回我身上,“也让诸位瞧瞧,咱们镇北侯府的千金,是何等的才貌双全,不负萧爱卿一番悉心教导。”
嗡——!
我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才艺?!让我在宫宴上表演才艺?!在帝后、百官、乃至虎视眈眈的北狄使团面前?!
原主温知意有什么才艺?骄纵跋扈算吗?痴缠男人算吗?我有什么?背诵《女诫》?还是表演如何磨墨?!
这哪里是展示才艺?这分明是将我架在火上烤!若我表现不堪,丢的是镇北侯府的脸,坐实了我“草包美人”的名声;若我……我根本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求助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下意识投向身侧的萧衍。他会帮我吗?会像刚才那样,用三言两语替我挡下这致命的“恩典”吗?
萧衍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一直把玩的酒杯,抬起眼,迎向皇后温和却步步紧逼的目光。殿内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底,一片沉静,看不出情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的回应。
然而,他只是极其平淡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皇后娘娘既有此雅兴,”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极快地从我苍白失措的脸上掠过,那一眼,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指示,只有一片纯粹的、冷眼旁观的平静,“你便遵旨便是。”
遵旨……便是?!
他就这样……把我推出去了?!轻描淡写地,将我独自一人,推到了这风口浪尖?!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席卷了我!比刚才面对安平郡主时更甚!我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和戏谑,仿佛在说:看吧,萧衍根本不在意她,她不过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极致的恐惧过后,一股被抛弃、被当作玩物的屈辱和愤怒,如同野火般猛地窜起,烧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烫!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温知意,你还在期待什么?!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表演才艺是死路一条,抗旨不遵更是死路一条!我必须……必须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电光火石之间,我猛地抬起头,不再看萧衍,而是直接面向御座上的帝后,屈膝跪了下去,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
“陛下,皇后娘娘容禀!”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乐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包括我身侧那个刚刚将我“抛弃”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线,一字一句道:“臣女愚钝,琴棋书画皆粗陋不堪,实不敢在御前献丑,污了陛下、娘娘及诸位贵人的圣听。”
先承认自己“不行”,将期待值降到最低。
皇后眉头微蹙,似乎不满我的推拒。
我立刻接着说道,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孺慕”:“臣女近日于府中静思,深感往日之非,唯诵读《女诫》、《孝经》,稍有进益,略通几分女子立身之本、孝悌之义。若陛下、娘娘不弃,臣女……臣女愿背诵《孝经》数章,以谢陛下、娘娘隆恩,亦恳请陛下、娘娘训示!”
背诵《孝经》!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在如此喜庆的宫宴上,在北狄使团面前,背诵枯燥的《孝经》?!这温知意是疯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高踞御座的皇帝,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看了看跪伏在地、身躯微颤却语气坚定的我,又扫了一眼旁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萧衍,忽然抚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孝经》?好,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忘孝悌之本,方是立身之道。准了!”
皇帝金口一开,皇后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将话咽了回去,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里却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赌对了!
在无法展现“才艺”的情况下,选择背诵《孝经》,看似愚蠢,实则是一步险棋:
一、符合我目前“静思己过”的人设,显得真诚。
二、强调了“孝悌”,符合皇家一直以来宣扬的价值观,皇帝没有理由反对。
三、最重要的是,枯燥的经义与宫宴的喜庆格格不入,我背不了多久,皇帝必然会叫停,既能完成任务,又不会暴露我真实的“无知”。
四、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和自保,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萧衍——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玩物,我有我的方式求生。
我直起身,忽略掉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我的声音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在寂静的大殿中缓缓流淌。没有琴音的婉转,没有舞姿的曼妙,只有古老经文的质朴与庄重。
果然,不过背了三四章,皇帝便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好了,心意朕已知晓。看来萧爱卿确实教导有方。赏!”
有内侍端着赏赐下来,是一对成色不错的玉如意。
我叩首谢恩,捧着那对冰冷的玉如意,重新坐回席位。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看萧衍一眼。
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看着我。
这一次,我没有依靠他,我选择自己怼了回去,用这种近乎自损的方式,在那几乎必死的局面下,为自己挣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殿内的乐声再次响起,歌舞继续。
而我,握着那对玉如意,指尖依旧冰凉,心底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依赖别人,终究是镜花水月。
在这吃人的地方,能靠得住的,终究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