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光变成了小夜 十三章 角落·面包屑

二年三班的教室被三十个小小的身体填满，嗡嗡的低语和兴奋的躁动如同无形的波浪在桌椅间涌动。河田老师为了尽快让孩子们互相熟悉并方便管理，采用了常见的“男女交叉”坐法。小夜缩在教室最后面靠墙的角落里，她旁边的座位暂时空着——大概因为人数是单数，或者某个迟到的孩子还没到。她的前面，隔着一个过道，坐着那个穿粉色蓬蓬裙、扎着闪亮大蝴蝶结的女孩，此刻正和邻座另一个同样打扮精致的小女孩兴奋地交换着新橡皮擦。

河田老师拍了拍手，清脆的声音暂时压住了孩子们的喧闹。“安静一下，小朋友们~”她脸上挂着努力维持的亲切笑容，“欢迎大家来到樱台小学，来到二年三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河田老师，以后会和大家一起学习很多很多有趣的知识哦！”简单的开场白后，她立刻进入了第一个环节：“为了让大家都认识新朋友，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要站起来，大声地告诉大家你的名字，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好不好？就从这边开始吧！”

自我介绍开始了。孩子们的表现五花八门：有声音洪亮、自信满满的小男子汉；有害羞得捂着脸、声音细如蚊蚋的小女孩；也有说着说着就忘了词，引得大家善意哄笑的迷糊蛋。空气里弥漫着独属于新生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气息。

轮到小夜前面的那个粉色蓬蓬裙女孩了。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唰”地站起来，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我叫藤原步美！我最喜欢的东西是草莓蛋糕和亮闪闪的贴纸！还有，我长大了要当公主！”她说完还转了个圈，蓬蓬裙旋开像一朵粉色的花，引来几个小女孩羡慕的“哇”声和男孩们有些搞怪的嘘声（很快被河田老师制止）。步美的开朗和活力像一道光，瞬间点亮了她周围的空间。

这光芒却让小夜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显得更加灰暗和孤立。

河田老师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教室最后面那个几乎要隐没在墙角的“铃木夜”身上。“接下来，是铃木夜同学。”河田老师的声音特意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鼓励，“小夜，到你了哦。不要怕，告诉大家好你的名字和你喜欢什么吧？”

来了。

小夜（小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板。他能感觉到全班三十双眼睛——好奇的、探究的、或许还有带着点嘲弄的（因为他这身古怪衣服）——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刺得他皮肤生疼。

——名字？铃木夜？那是谁？我不是铃木夜！我是小光！

——喜欢的东西？踢足球？爬树？和小伙伴玩卡牌游戏？那些都是属于“小光”的，属于男孩子的！他现在是“小夜”，一个“女孩子”，他应该喜欢什么？草莓蛋糕？贴纸？公主？他只觉得恶心！

巨大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他必须开口，必须扮演“小夜”，为了妈妈，为了隐藏自己那可怕的秘密……但这伪装的第一步，就如此艰难，让她（他）感到作呕。

在河田老师耐心的、带着催促意味的第二次呼唤下，在周围越来越明显的等待和好奇目光中，小夜终于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他）的头垂得很低，过长的刘海和宽大开衫的领口几乎将整张脸完全遮蔽。

教室里异常安静，连最调皮的孩子都暂时停止了小动作，等着听这个从进教室起就一言不发、穿着奇怪的“新同学”会说什么。

“……我叫，”一个极其微弱、干涩、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挣扎，仿佛说出这个名字本身就需要耗尽全身力气，“……铃木……夜……” 名字的最后，几乎只剩下气声。

说完名字后，她（他）就又开始沉默了起来。河田老师期待她说的“喜欢的东西”完全其被省略了。

“小夜同学？可以说说你喜欢什么吗？或者……擅长什么？”河田老师试图引导，语气更加小心翼翼。

小夜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但抗拒意味十足。长长的刘海随着动作晃动。她（他）只想立刻坐下，消失。

河田老师无奈，只能温和地说：“好的，谢谢小夜同学的介绍。请坐吧。” 她的心里开始对这个害羞孩子隐隐地担忧了起来。

小夜立刻像被赦免般跌坐回椅子上，重新把自己缩成那个防御性的球，紧紧贴着墙壁，仿佛想钻进去。

然而，就在她坐下的瞬间，教室里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嗡”地一声爆发开来。虽然河田老师立刻出声制止“安静！”，但孩子们压低声音的讨论还是清晰地传到了小夜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里：

“喂喂，她说话声音好小哦……”

“她叫铃木夜？名字还挺好听的……”

“但是她穿的衣服好奇怪！那个外套好大！”

“是男孩子的衣服吧？裤子也是……”

“她长长的头发虽然把脸遮住了的，但仔细看的话……长的好像还挺可爱的？”

“嗯…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就是不爱笑……”

“……给人感觉好奇怪哦，像个小哑巴……”

“怪怪的……”

在这些童言无忌的议论中，“怪怪的”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最高。它精准地概括了小夜给全班同学留下的第一印象：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男装、沉默寡言、行为举止充满违和感、却又有着一张清秀脸庞的“奇怪”女孩。

这种“怪”并非恶意，而是孩子们最直接的感知——她与周围穿着漂亮裙子、活泼开朗或害羞但正常的小女孩们，是如此的不同。

开学第一天，她的这些与周围女生格格不入的举动，就让“铃木夜”这个名字烙上了“异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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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夜（小光）而言，二年级的算术题、平假名的读写课程，对她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毕竟这些内容，她（他）早已在东京的学校里以“小光”的身份学过一遍。

坐在教室最后面那个被遗忘的角落的她，机械地看着讲台上河田老师生动的讲解，而那些内容对他而言毫无挑战。他本该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学习更有趣的东西，而不是在这里，重复学习着早已掌握的知识。

为了扮演好“铃木夜”这个角色，他（她）被迫像个没有学过这些知识的孩子一样，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听课。

课堂上，河田老师偶尔会提问，目光扫过全班时，小夜总是第一时间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那件宽大的开衫里，祈祷不要被点到。幸运的是，班上积极举手的孩子很多，河田老师似乎也暂时无意去“打扰”这个看起来极度不安的角落里的孩子。这让小夜暗自松了口气——至少，在知识层面，伪装是轻松的。她（他）自认为，只要不说话、不引人注意，这课堂的部分，还能“顺利”熬过去。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一响起，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般欢叫着冲出教室，走廊瞬间充满了追逐嬉闹的声音。

小夜依旧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正如她（他）所预料的，或者说，内心深处甚至有些庆幸的——没有任何一个小团体向她发出邀请。那个“怪怪的”标签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她与周围的世界隔开。

几个小女孩手拉手从她座位旁跑过，清脆的笑声像银铃，她们兴奋地讨论着新买的文具和喜欢的卡通人物，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这个角落。小夜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不用被迫去尝试和女孩子聊天，不用费尽心思想着该说什么、该用什么表情、该做什么动作才像个“女孩”，这反而让她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心”。 她只需要保持沉默，保持隐形。

然而，身体的生理需求是无法永远逃避的。膀胱的胀感越来越强烈，提醒着小夜一个她拼命想忽略的现实。她必须去厕所。这成了开学第一天最艰巨的挑战。

她耐心地等待着，竖着耳朵捕捉女卫生间方向的动静。当喧闹声渐渐远去，似乎暂时没人使用时，她才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出教室，低着头，快步冲进空无一人的女卫生间。

关上门，反锁。狭小的隔间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心脏狂跳。母亲早上那令人羞耻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一定要记得用卫生纸轻轻地、好好地擦拭干净哦……”

在她方便的时候，巨大的异样感又一次涌上来。她（他）闭上眼睛，她摸索着，凭着本能和母亲的教导，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陌生的、让她感到无比不适的流程。整个过程中，她都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现实，就能否认这具身体的存在。

冲水声响起。她打开隔间门，走到洗手池前。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同样冰冷的手指。她抬起头，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洗手池上方那面光洁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影让她瞬间僵住。

散乱的短发（母亲坚持不让剪，说女孩子要留长发，但是遭到了小夜激烈的抵抗），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一张苍白的小脸，五官确实如同学议论的那样，带着一种清秀的轮廓，大大的眼睛此刻却空洞无神，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迷茫。身上是那件刺眼的、代表过去身份的深蓝色男童t恤，外面却套着那件陈旧、宽大、试图将她拉入“小夜”世界的女式开衫。

这是谁？

镜子里这个穿着别扭女装、留着短发的……女孩？男孩？

巨大的恍惚感和身份认知的撕裂几乎将她击倒。这不是小光！小光是穿着运动服、留着短寸头、在操场上奔跑的男孩！可镜子里这张脸……又分明是他自己的轮廓，只是被别扭的女装扭曲了模样。

“小光……”她（他）对着镜子，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镜中的人影也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个名字，已经成了禁忌。

她在镜子前失神地站了太久。直到上课铃声尖锐地划破走廊的寂静，她才猛地惊醒。糟糕！迟到了！

她慌忙冲出卫生间，几乎是跑着回到二年三班的教室门口。此时河田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小夜站在门口，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开衫的衣角，等待着预料中的责备。

河田老师看到她，停下了讲解，目光中带着关切和一丝了然（大概是猜到她可能因为“害羞”或“不熟悉”卫生间的位置，而耽误了时间）。年轻的女老师并没有责备，只是温和地点点头：“铃木同学，快进来吧。下次注意时间哦。” 她甚至没有追问原因。

小夜飞快地溜回自己的角落座位，心脏还在怦怦直跳。这次迟到，加深了她“怪人”和“不合群”的印象，但老师的宽容让她暂时逃过一劫。代价是，课堂上几道带着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在她坐下的瞬间，又聚焦到了她身上。

中午，午餐时间。

河田老师带着歉意的笑容站在讲台上：“小朋友们，非常抱歉。因为今年学校新来的新同学特别多，学校食堂无法为大家每一个人准备好营养午餐。所以今后的午餐，需要大家去食堂小卖部里买自己喜欢的面包吃，大家不要担心，老师们会带大家一起去的！”

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这简直是意外惊喜！不用吃食堂固定的饭菜，可以自己选面包？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刚才因为人多而导致的物资短缺问题，在孩子们眼中反而成了有趣的“冒险”。

只有小夜，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不用在教室里，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一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午餐——这让她感到一丝庆幸。她只需要默默地跟着队伍，买一个面包，然后找个没人的角落迅速吃掉就好。

在河田老师和其他几位协助老师的带领下，二年三班的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走向小卖部。小卖部不大，一下子涌进三十个孩子，顿时变得拥挤嘈杂。孩子们兴奋地指着玻璃柜里的各种面包、牛奶和零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买什么。

小夜默默地排在队伍末尾，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轮到她时，她看也没看，只指了指离她最近、最不起眼的一个红豆面包，低声说：“这个。” 付了母亲给的零钱，她立刻拿着面包退出了拥挤的人群。

接下来，就是寻找一个可以独自进食的角落。操场边的长椅？不行，那里视野太开阔。教学楼后面的角落？似乎可以。

当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红豆面包，低着头快步走向教学楼后面时，经过中庭。那里有几棵大树，树下散落着一些石凳。她看到班上其他孩子，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几个小团体。藤原步美和她的小姐妹们坐在最显眼的石凳上，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分享着各自买来的面包和零食，笑声清脆悦耳。几个调皮的男孩则聚在稍远一点的花坛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嬉笑打闹。还有几个孩子围在河田老师身边，仰着小脸听老师说话。

没有任何一个圈子，有属于“铃木夜”的位置。

她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过这片热闹的午餐图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任何人向她招手。

她找到了教学楼后面一个狭窄的、堆放着少量清洁工具的角落。这里背阴，光线昏暗，空气里还有淡淡的灰尘味。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双腿，将那个小小的红豆面包抱在怀里。

她撕开包装袋。面包的甜腻香气飘散出来，却勾不起她丝毫食欲。她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很干，咽下去时有些刮嗓子。她想起在东京时，和班里几个要好的男生一起冲去食堂抢炸鸡块的日子，那种简单的快乐如今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阳光被高墙阻挡，只有一丝吝啬的光线落在她脚边。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细微的咀嚼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属于别人的欢声笑语。那笑声像一根根细针，刺穿着她的孤独。

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啃了一半的面包，又看看身上这件象征着屈辱和伪装的陈旧开衫。强烈的委屈和无助，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用力咬住下唇，拼命忍住，不让那脆弱的液体滑落。她现在是“小夜”，一个“怪怪的、沉默的女生”，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这里哭。

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小夜”一个人艰难地咀嚼着还算可口的红豆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