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光变成了小夜 第3章 异界鸟居

小光的母亲美和子是附近综合病院的护士，工作总是忙得像旋转的陀螺。早出晚归，轮值夜班是家常便饭。小光停学在家这一个月，对她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医院人手紧张，她连请一天假都难以开口，只能把小光独自锁在家里。

起初几天，她还强撑着疲惫叮嘱几句“好好反省”、“别乱跑”，后来连这点精力也被繁重的护理工作榨干了。家，对小光来说，渐渐变成了一个弥漫着消毒水残留气味、冰箱里只有速食便当、除了电视噪音就是一片死寂的空壳。

美和子下班回来时，往往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连检查他是否真的“反省”了都顾不上，更别提管教。这份因忙碌而生的放任，或者说无奈的无视，成了小光终日在外游荡的通行证。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那场风暴刮出了既定的轨道，却无人有力气将他拉回。

————

一个月的停学时光，在蝉鸣渐歇、初凉弥漫中悄然流逝，只余下近乎麻木的平静。

眼看离上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一想到即将重返那个视自己为“灾星”的校园，小光便烦闷得喘不过气。至于美羽……那段记忆已被他有意识地封存，沉入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今天的小光依然像往常停学的期间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短袖t恤，领口松垮，露出瘦削的锁骨；下身是起了毛球的深灰棉质短裤，脚蹬半旧帆布鞋，鞋尖还沾着干涸的泥点。这身寻常的打扮，此刻却像一层别扭的伪装，套在他微微佝偻、试图缩进壳里的身躯上。

他双手插兜，眼神空洞地盯着脚下熟悉的水泥地，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尽管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无人留意这个孤零零的男孩。家，是沉闷的囚笼；学校，是未来的刑场。漫无目的，是他唯一的状态。熟悉的便利店、无人嬉闹的小公园、飘着香甜气息却只能路过的面包店……往昔无忧的印记此刻只带来酸涩，更衬得前路迷茫，像浓得化不开的雾堵在胸口。

“以后……怎么办？”这念头如苍蝇般在他脑中嗡嗡盘旋，却找不到出口。他烦躁地踢飞一颗石子，看着它滚入路边的排水沟。

就在他神思恍惚，脚步惯性地拐进一条两旁栽满高大榉树的僻静支路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异样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骤然停步，困惑地抬头。

这条路的尽头，本应是一堵爬满常青藤的老旧围墙。然而此刻，在浓密榉叶的掩映下，围墙旁边竟凭空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入口！

那是一个极其狭窄、几乎被疯长的野草和低垂枝桠完全遮蔽的鸟居。两根暗红色木柱饱经风霜，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纹，柱身布满细微裂痕。顶部的横梁歪斜欲坠，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藤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与颓败。它静默地矗立着，仿佛已在时光中伫立千年，却又与周围整洁的街道格格不入，散发着强烈的违和感。

小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用力眨眼，怀疑是幻觉。昨天？前天？这里明明只有围墙！这鸟居……何时出现？为何在此？

一股混合着强烈好奇与莫名牵引力的冲动，瞬间压倒了烦闷。他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不由自主地挪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垂到地面、带着细绒毛的榉树枝，弯下腰，钻过了那低矮、狭窄、散发着潮湿木头与泥土气息的鸟居。

穿过鸟居的刹那，小光浑身一个激灵。并非寒冷，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深邃凉意瞬间窜遍全身，汗毛倒竖。外界的初秋微凉被彻底隔绝。

他下意识抱紧胳膊，抬头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间屏息。

神社内部与他预想的破败截然相反——出奇地干净。

石板参道延伸向前，通向一片铺满细密白色砂砾的庭院。砂砾被精心耙出整齐的同心圆波纹，在幽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庭院四周环绕着苍翠欲滴、厚如绒毯的苔藓，不见一丝枯败。形态奇异的古木枝干虬劲，墨绿的叶片浓密遮天，只漏下几缕被染成惨绿色的、近乎凝固的光柱，斜斜投射在净砂上，静谧得不真实。角落的石灯笼覆着薄苔，轮廓清晰，完好无损。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透着一股非人工所能及的、凝固般的洁净。

然而，正是这份过分的洁净与完美，让此地弥漫着无法言喻的诡异。

太安静了。绝对的死寂。连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都消失了，仿佛声音也被这洁净的沙砾和苔藓吞噬。空气凝滞，冰冷，充斥着浓重的、混合着陈年线香与古老森林深处腐朽气息的味道，吸入肺腑，沉甸甸地带着陈年感。没有鸟鸣，没有虫声，更没有神社该有的丝毫人迹——没有扫洒的神官，没有参拜的香客，甚至不见一只飞鸟的踪影。偌大的神社，宛如一个精心布置却永恒空置的舞台，一个凝固在时间长河中的完美琥珀。唯有他这个莽撞的闯入者，打破了这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寂与死静。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小光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本能地后退，脚跟抵住鸟居冰冷的木柱，只想立刻逃离这美丽而窒息之地。

“喵——”

就在他几乎转身的刹那，一声清晰、慵懒又带着一丝诡谲熟悉感的猫叫，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声音来自神社深处，那座掩映在最古老巨树后的主殿。

这声猫叫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小光被恐惧胀满的神经。一股被冒犯的倔强和男孩特有的、不愿认输的赌气瞬间涌了上来。

“不能怕……”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握紧藏在口袋里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刺痛给自己壮胆，“我可是男子汉……这点事吓不倒我！”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恐惧。

深吸一口那冰冷、带着奇异陈香味的空气，小光鼓起仅存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片洁白得晃眼的净砂。脚步落下，“沙沙”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他如履薄冰，一步步朝着猫叫声传来的主殿挪去。

主殿比远观更为古旧深幽，木质结构呈现出深沉近黑的乌亮光泽，仿佛吸饱了千年的时光。殿门虚掩，透出内里一片更深的昏暗。他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推开沉重的、雕刻着繁复难辨图案的木门。

“吱呀——”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嘶哑的呻吟，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更添阴森。

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微弱的、浮动着尘埃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更浓重的灰尘和陈年香火混杂的气味，与庭院的洁净形成诡异反差。显然久无人至。殿内陈设简单破败，只有几个空荡荡、落满厚灰的供台。

小光的目光瞬间被大殿中央唯一的光源吸引——或者说，被那光源下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那里矗立着一尊他从未见过的神像。

它绝非日本神社常见的神只塑像。这尊神像造型奇特，甚至恐怖。它有四只手臂，狂放地伸展着，似在舞蹈，又似在毁灭。一手紧握造型奇特的短斧，另一手持着一面小鼓。神像面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深邃，眉心处似乎还嵌着一只紧闭的竖眼。通体呈深青色，如冰冷的青铜，却又隐隐流动着幽暗的光泽。它盘腿而坐，基座竟似由扭曲的人体构成，散发着原始、野性却又充满神性的诡异力量。小光完全不识此为何方神圣，只觉得它迥异于任何佛像或神明，带着异域般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而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就在这尊诡异神像向上摊开的一只巨大手掌中，正悠然卧着一只猫。

那只通体漆黑，曾被他狠狠踹飞过的黑猫。

它体型不大，姿态却优雅从容得仿佛神像手掌是它天然的王座。幽暗光线下，油亮的皮毛如同流动的暗夜绸缎。一双巨大的、杏仁状猫眼，此刻正幽幽地、瞬也不瞬地锁定小光。瞳孔是纯粹的金色，在昏暗中如同两点燃烧的冰冷烛火，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

“喵……” 黑猫又轻唤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神殿内回荡，带着审视的意味。它慵懒地甩了甩尾巴，尾尖优雅地扫过神像冰冷的手指。

就在这时，小光右脚踝靠近脚背的地方——那个曾被这只猫抓出三道深可见皮下的血痕之处——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隐痛。

小光僵立在门口，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膛。眼前的景象——洁净庭院后的破败神殿、闻所未闻的诡异神像、神像手掌上宛如守卫的黑猫——彻底超出了七岁孩童的认知。一股比穿过鸟居时更强烈的寒意，混合着深不见底的神秘感和被那金色眼眸彻底看穿的恐慌，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莽撞地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古老而危险的梦境。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浑身冰冷地，仰望着那尊可怖的神像，以及它掌中那双非人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