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的颠簸,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从骨头缝里抖散。
当庞大的车队终于抵达北境首府朔州城外时,连拉车的挽马都透着一股走到生命尽头的疲惫。
迎接他们的,并非城门大开,夹道欢迎。
而是一股能把人吹个趔趄的凛冽寒风,卷着刀子般的黄沙,劈头盖脸地砸来。
朔州。
这座北境第一雄城,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只剩下衰败的骨架。
城墙斑驳,垛口崩裂,灰败的砖石缝里,几丛枯草在风中绝望地摇曳。
城门口,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武将,身形魁梧,一张脸像是被北地的风霜刻满了沟壑。他便是朔州守将,张承业。
他身后,跟着几个衣着华贵,神情倨傲的男人,是盘踞此地的几大豪族的话事人。
他们就那么站着,眼神像屠夫打量即将入栏的牲口,毫不掩饰地审视着眼前绵延数里的车队。
那目光里,没有敬畏,只有**裸的排斥与贪婪。
“末将张承业,参见镇北王,王妃千岁。”
张承业抱拳,只略略一躬身,腰杆挺得像根标枪。
他身后的豪族们更是敷衍,随便拱了拱手,仿佛弯一下腰都是天大的恩赐。
水溶面无表情,扶着黛玉下了马车。
“张将军,免礼。”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张承业直起身,脸上是副皮笑肉不笑的官样文章,目光却在黛玉那身玄色狐毛大氅上打了个转,闪过一抹轻蔑。
京城来的娇贵玩意儿。
“王爷王妃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这朔州城,穷山恶水,比不得京城繁华,还望王爷王妃莫要嫌弃才好。”
他嘴里说着客气话,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你们最好早点滚蛋”的傲慢。
黛玉拢了拢大氅,一言不发。
她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这座城市。
街边的店铺大门紧闭,路上的行人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看到这队人马,只是投来死人般的一瞥,便匆匆低头走开。
空气里,混杂着贫穷和绝望发酵后的酸腐气。
这就是皇帝送给他们的“封地”。
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空壳子。
所谓的“镇北王府”,更是将这份羞辱推到了顶峰。
城西一处荒废多年的旧宅,据说前身是某个获罪商贾的府邸。
朱漆大门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干裂的木头。
院里积雪没到了小腿,四处漏风的回廊走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根本不是王府。
这是一座写满了“滚”字的豪华鬼屋。
王熙凤派来的管事当场脸就黑了,撸起袖子就要骂娘,却被黛玉一个眼神制止。
水溶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在四面漏风的正堂主位坐下,对着亦步亦趋跟进来的张承业,直接开门见山。
“张将军,本王初来乍到,军务为先。”
“请将兵符、城防图及军中各部名册、账目,交接一下。”
张承业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为难的表情,两手一摊,活像个受了委屈的账房先生。
“哎哟,王爷,您有所不知啊。”
“这北境的军务,向来是团乱麻,账目更是糊涂得没法看。末将正打算好好整理一番,再呈给王爷过目。您看,要不先宽限几日?”
他嘴上说着宽限,神态却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
不给。
水溶的眼神骤然转冷。
而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黛玉带来的管事们去城中采买米粮,结果跑断了腿,也只买回几袋子发了霉的陈米。
“王妃!城里所有粮铺都跟商量好的一样!”
“他们说,新粮早就被几家大户定光了,剩下的陈米,要卖咱们十倍的价钱!”
“不止粮食,柴炭、肉菜,所有东西,都坐地起价!这帮人,就是明摆着要困死咱们!”
管事气得满脸通红。
断粮,断供。
兵权不给,物资不卖。
这是要把他们活活困死在这座破院子里。
上任第三天,天刚蒙蒙亮。
真正的下马威,终于来了。
“要吃饭!”
“发军饷!”
“再不发粮,我们就自己动手抢了!”
嘈杂的呐喊汇成巨大的声浪,撼动着整座宅院。
数千名手持兵刃的士兵,将破败的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盔甲破旧,面带菜色,眼神里却透着被饥饿逼到绝境的狼性。
明晃晃的刀枪,在晨曦中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一场兵变,就在眼前。
府内亲卫瞬间拔刀,将黛玉和水溶护在中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张承业“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他一脸“焦急”,推开挡路的士兵,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忠心护主”的急切。
“朝廷的粮饷迟迟未到,兄弟们已经断粮两天了!这就要哗变了啊!”
水溶冷冷地看着他表演,一言不发。
张承业假惺惺地抹了把汗,凑到水溶跟前,压低了嗓门,语气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威胁。
“王爷,您也看见了。北境民风彪悍,这些丘八,脑子里就只有吃饭,可不认什么王爷皇上。”
他指了指外面群情激奋的士兵,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您看,是不是先开您的私库,拿出些银两粮食来,安抚一下大家?”
“毕竟刀剑无眼,万一伤了王爷王妃,末将可担待不起啊!”
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水溶。
他笃定,这对京城来的金丝雀,面对这种随时掉脑袋的场面,除了乖乖掏钱,绝无第二条路可走。
他等着看水溶服软,等着看这位亲王殿下低头求他。
可他的余光,却瞥见了水溶身后的王妃。
那个传闻中才智敏慧,令皇帝都忌惮的林黛玉。
此刻,她正端坐在一旁。
纤纤玉指,捏着一只白瓷茶杯。
她用杯盖,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轻轻撇去水面的浮沫。
“叮。”
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里,那声音,竟清晰得有些刺耳。
然后,她将茶杯送到唇边,吹了吹氤氲的热气。
那姿态,闲适到了极点。
她不像是被数千叛军围困。
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听一场早就买好了票的热闹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