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门海峡。
它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警告。
海风被挤压进狭窄的航道,发出一种高亢而尖锐的嘶鸣,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刮擦着岩壁。
贴着海面翻滚的浓雾,冰冷,粘稠,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和腐烂水草的气味。
能见度极差,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混沌。
这里是走私者的捷径,也是他们的坟场。
旗舰甲板上,一个壮汉将酒坛高高举起,任由烈酒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淌下。
他左脸上那道盘踞的刀疤,随着他狂放的笑意而扭动,像一条活过来的紫红蜈蚣。
他就是珠江口一带,名字能让夜晚啼哭的婴儿瞬间噤声的“黑面鲨”。
“钱老板!你这胆子,比我船上的老鼠还小!”
黑面鲨的声音粗粝如砂石,他一把揽过钱通的肩膀,酒气喷了钱通一脸。
“一个娘们儿,她就是龙王爷的亲闺女,到了爷爷我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
“还用得着把所有家当都拉出来?我带三条船,就能把她那条傻乎乎的破船,连人带货,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钱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
这雾,太浓了。
这海峡,也太安静了。
除了风声,连一声海鸟的叫声都听不见。
这种死寂,让他心慌。
“黑鲨老大,还是小心为上,那个林黛玉……”
“邪门?”
黑面鲨打断他,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狂笑,随手将喝空的酒坛砸进翻涌的白雾里。
“在这风门海峡,老子就是最大的邪门!等抓了那小娘皮,我倒要亲手试试,她到底有多邪门!”
他身后的海盗们发出一阵污秽的哄笑,言语间充满了对即将到手的财富和女人的肮脏想象。
就在这时,前方了望哨的海盗,发出了一声破音的尖叫,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船!看到船了!”
“就在前面!那头肥羊跑不掉了!”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被点燃,像饿了三天的狼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挤到船头张望。
薄雾被风吹开一道缝隙。
一艘商船的轮廓,在雾中孤独地显现。
它只挂着半帆,笨拙地在海流中打转,船上甚至还点着几盏明亮的灯笼,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用尽全力告诉所有人“我在这里”。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在黑夜里走失,怀里还揣着百万家财的白痴。
“发信号!”
“围上去!把它给老子钉死在这里!”
黑面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黄金与白银的光芒。
他麾下的海盗船,以及那些被**烧红了眼的走私船,如同被惊动的鲨群,从四面八方呼啸着,撕开雾气,猛扑上去。
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已成型。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甲板上,水手们因激动和贪婪而扭曲的脸。
“哈哈哈!到手了!”
“一百万两!老子的下半辈子,不,下辈子都有了!”
“冲啊!抢钱!抢女人!”
无数弯刀出鞘,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寒光。
钱通站在旗舰高耸的船楼上,看着那艘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的“猎物”,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那个林黛玉,终究只是个闺阁女子。纸上谈兵的谋略,在真正见过血的海上枭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中升起。
“呜——”
一声号角。
那声音悠长、古拙,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从那艘被围困的“商船”上传来。
声音里没有半分惊慌,只有冷酷的,宣告审判的威严。
甲板上所有的狂欢与叫嚣,戛然而止。
“什么动静?”黑面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秒,他脸上的肌肉,连同那道刀疤,一起凝固。
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一团,两团,十团……三十团橘红色的火光,同时亮起!
三十艘快船!
它们的船帆上泼满了桐油,此刻正像火炬般熊熊燃烧!
它们像是从地狱深渊里冲出的幽灵舰队,船上空无一人,只有被风灌满的火焰之帆,以一种决绝的、同归于尽的姿态,从四面八方,直直撞向他们这片密不透风的船队!
“是火船!是火船!快躲开!”
“转向!狗娘养的快转向!”
船队瞬间炸开了锅!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在这狭窄的海峡里,几十艘船挤成一团,像被扔进罐子里的螃蟹,彼此牵制,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进行规避。
比火焰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哐当——!”
“咯吱——!”
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绷紧与木板被强行撕裂的巨响,从水线下方传来!
那些冲入敌阵的火船之间,竟然都用儿臂粗的黑色铁索相连!
火船交错穿插,水下的铁索瞬间绷直!
一张由钢铁与烈焰编织成的巨网,在水下悄然成型,将这数十艘敌船的船舵与龙骨,死死地缠绕、锁在了一起!
一艘船想拼命转舵,却被另一艘船的铁链卡住舵叶,动弹不得。
另一艘船想后退,船头却被第三艘船横拉过来的铁链死死勾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它们,被强行捆绑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连环船阵”!
“不!”
“我们被锁住了!”
“这是陷阱!这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绝望的嘶吼,被更大的爆炸声所淹没。
第一艘火船,撞上了一艘走私船。
船上装载的猛火油罐轰然爆开!
粘稠的火油四处飞溅,冲天的火焰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瞬间吞噬了整艘木船。
风门海峡的风,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帮凶。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大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将一艘又一艘被铁链锁死的船只点燃。
整片海峡,在短短一刻钟内,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燃烧的海上炼狱。
火焰将阴沉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滚滚的黑烟夹杂着火星,直冲天际。
船体燃烧的噼啪声,猛火油爆开的闷响,以及人们被活活烧死前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混杂在一起。
钱通站在自己的旗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船队,看着那些前一秒还在狂欢叫嚣的“盟友”,被那片橙红色的火海一片片地吞噬。
他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烧焦的桐油和木料味,以及一种……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蛋白质烧焦的甜腻气味。
“呕——”
他再也忍不住,扶着船舷,将腹中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价值百万的药材。
什么没有护卫的商船。
全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林黛玉根本没想过要用什么货物来引诱他们。
她要的,就是他们的船,他们的人!
她不是来抢生意的,她是来清场的!
这个陷阱,一环扣着一环,从望江楼那场浮华的宴会开始,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人心的贪婪、侥幸和绝望之上。
周密,狠毒,不留半点活口!
这个女人……她不是人!
她是个披着仙女皮囊的魔鬼!
“撤,快撤!”
钱通发疯般地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撞开那些铁链!用人命去填!快!”
他的旗舰位于包围圈的最外层,是唯一还有一线生机逃离的船只。
然而,就在他的船只刚刚调转船头的瞬间。
两艘幽灵般的火船,从侧后方的迷雾中无声地滑出,船头的巨型铁钩,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船尾。
巨大的拖拽力传来,船身猛地一震!
钱通脚下一个不稳,狼狈地摔倒在滚烫的甲板上。
他惊恐地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两艘火船,带着地狱的业火,正不急不缓地,向着他的旗舰,慢慢靠拢。
船上的水手,发出了比死囚见到绞索还要绝望的哭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钱通脸上的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白得像一张纸。
他的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林黛玉在药庐后院那昏暗的灯火下,纤细的指尖敲击着地图,对他露出的那个冰冷的,带着一丝悲悯的笑容。
“鱼儿,进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