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将浸透药酒的棉布,按在水溶手臂那道翻卷的伤口上。
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处理死物般的冷静。
水溶肌肉瞬间绷紧,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角逼出了一层薄汗。
他却扯着嘴角,偏头看她。
“林妹妹,你这手法,是师从刑部大牢的哪位师傅?再重一分,我这胳膊可就真要报废了。”
黛玉没理会他的调笑,专注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血污。
“王爷若信不过臣女,太医院的御医随时待命。”
“那可不行。”水溶想也不想便拒绝,苍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意,“太医那张老脸,哪有你赏心悦目。”
北静王水溶,以“伤势沉重,不便挪动”为由,名正言顺地住进了这座防卫森严的别院。
两人开启了一种外人眼中亲密无间,实则暗流汹涌的奇特生活。
黛玉的作息,精准如沙漏。
清晨,她会为水溶换药,每一个步骤都无可挑剔。
午间,她会送来一碗汤药,温度与火候都刚刚好。
“王爷,喝药。”
她将药碗搁在他手边,转身便要离开,没有半分多余的停留。
水溶却快一步,用没受伤的手拉住她的衣袖。
他吊着胳膊,桃花眼里透出几分病弱的可怜。
“太苦了。”
黛玉面无波澜地回望他。
“良药苦口。”
“你看着我喝,兴许能甜一些。”水溶换了个说辞,眼巴巴地望着她。
黛玉静静地审视了他两秒。
而后,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重新递到他嘴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王爷若实在喝不下,臣女倒也知道些别的法子。”
她的目光,在他那张还在试图讨价还价的嘴上,不轻不重地扫过。
那眼神,让水溶脑中瞬间闪过某些不甚愉快的画面——譬如用铁钳撬开嘴巴,将滚烫的药汁直接灌进去。
他颈后一凉,立刻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那股冲鼻的苦涩,让他整张俊脸都扭曲了。
“……很甜。”
他咬着牙,违心地吐出两个字。
黛玉这才仿佛满意了,收走空碗,留下一个清瘦决绝的背影。
水溶看着那道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收敛了所有试探性的进攻。
他明白,对于一只刚从猎人陷阱里逃脱的鸟儿,任何急切的抓捕,都只会换来更激烈的挣扎和更远的距离。
他选择成为一个更有耐心的猎人。
收起利爪,藏好獠牙,只用最柔软的羽毛,去试探她冰冷的、紧绷的翎羽。
夜深。
黛玉仍在灯下翻阅着红楼商号送来的账册。
她按了按发酸的眉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披风,悄然落在她肩上。
她一怔,回头便撞进水溶带着倦意的眼眸里。
他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指了指桌上早已凉透的残茶,随即转身,为她重新换了一杯温热的。
做完这一切,他便在不远处的一张圈椅里坐下,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
不言,不语,不打扰。
他只是用他的存在,将这深夜书房里无形的寒气,驱散了些许。
黛玉握着温热的茶杯,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陌生的悸动。
这种无声的渗透,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让她难以设防。
又一日。
黛玉在镜前理妆,水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他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支眉笔,跃跃欲试。
“我曾见宫中画师为贵妃描眉,不若让本王也试试?”
不等黛玉回绝,那微凉的笔尖已经落在了她的眉骨上。
水溶俯下身,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审阅一份关乎百万人生死的军机要报。
片刻后,他直起身,颇为自得地将菱花镜递到她面前。
“如何?”
黛玉看向镜中。
她原本清秀的远山黛,被画师添上了笨拙而执拗的两笔,破坏了原有的精致,却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憨直。
像个孩子偷偷拿笔在画上涂鸦,充满了笨拙的、认真的趣味。
黛玉沉默着。
水溶也看出了不对,神情有些尴尬。
下一秒。
“噗嗤。”
一声极轻的笑,从黛玉唇边溢了出来。
那笑声,像冰封了数九寒冬的湖面,终于被春风敲开了第一道裂缝。
清亮,鲜活,带着久违的暖意。
这一笑,仿佛满室的烛火都更明亮了几分。
水溶看着她那张刹那间生动起来的脸,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然而,笑声未落,黛玉脸上的血色却以更快的速度褪去。
她猛地推开镜子,从妆凳上站起。
“我有些乏了。”
她丢下这句话,脚步甚至有些仓促,近乎落荒而逃。
她在恐惧。
恐惧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恐惧这种让她陌生的温暖。
前世,贾府那温情脉脉的假象,最终将她拖入了泪尽而亡的深渊。
活下去,带着尊严活下去,才是她刻骨铭心的执念。
她不能沉溺,更不能软弱。
任何温柔,对她而言,都可能是最致命的毒药。
自那天起,黛玉开始下意识地避开水溶。
他在书房,她便去庭院。
他来庭院,她便回卧房。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别院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迅速冷却,重新被死寂包裹。
水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传来阵阵刺痛。
他知道,那场刺杀在她心上划开的伤口,远比他手臂上的更深,更难愈合。
那道伤,让她对任何人的靠近,都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这夜。
黛玉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依旧是那把淬毒的匕首,是那冰冷的、紧贴着她脖颈的锋芒,是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她大口喘息,一身寝衣被冷汗彻底浸透。
卧房里的空气憋闷得让她窒息。
她披上外衫,推门而出,独自走入清冷的庭院。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她身上,没有半分暖意,反而更添凄寒。
她抱紧双臂,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孤魂,在偌大的天地间,找不到一寸安身之所。
就在这时。
一件带着滚烫体温的玄色披风,从身后,稳稳地盖在了她的肩上。
那熟悉的,混杂着龙涎香与药草的清冽气息,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黛玉的身体,霎时僵住。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下一刻。
一双坚实的手臂,从后方环住了她。
那个怀抱,没有丝毫的冒犯与**,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的保护姿态。
水溶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
他没有说一句情话,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沉稳的心跳,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个最简单的讯息。
别怕。
我在这里。
黛玉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她脑中所有的理智都在尖叫,命令她推开他,逃离这个危险的怀抱。
可是,那从后背传来的,强劲而平稳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衫,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敲在她的背上。
还有那股霸道的、驱散了她四肢百骸所有寒意的暖流。
是她两世为人,都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黛玉以为自己会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被夜风冻结。
她那紧绷到酸痛的肩膀,终于,一寸一寸地,松懈了下来。
她没有转身,亦没有言语。
只是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缓缓地,全然地,向后靠去。
靠近了那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用理智和戒备筑起的高墙,在无声中,轰然倒塌。
她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坠入一个名为“水溶”的深渊。
一个,温柔的,她再也不想逃离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