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书房,几乎要被草原各部送来的“诚意”给淹没。
竹筒、兽皮、破布条,上面用各种扭曲的符号与字迹,记录着草原上最新鲜、最**的秘密。
水溶随手拿起一张散发着膻味的羊皮卷,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红狐部密报:天狼部大汗昨夜多饮马奶,起夜五次,疑有隐疾。愿以此情报,换蜂窝煤十车。”
他放下羊皮卷,又拿起另一份用血写成的布条。
“黑熊部泣血呈上:天狼部二王子的新宠,实为其失散多年的亲姑母……恳请王妃开恩,多赐五十把钢刀,助我部前往‘清理门户’!”
黛玉正端着茶,闻言,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她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兽皮卷,脸上没有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为了活下去,草原上的狼,已经学会了像狗一样互相撕咬。
水溶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向眼前气定神闲的妻子,语气里混杂着惊叹与无奈。
“你的‘黑金贸易’,把整个草原变成了咱们家的情报站。”
“现在,天狼部大汗今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恐怕都成不了秘密了。”
黛玉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茶沫。
“当生存是唯一的目的时,忠诚就是最廉价的陪葬品。”
她抬起眼,眸光清冽。
“而这些廉价的东西,在我们手里,就是最锋利的刀。”
话音刚落,一名亲卫疾步而入,甲叶上还带着未融化的雪霜,单膝跪地。
“王爷,王妃,‘鹰眼’急报!”
鹰眼。
水溶安插在草原最深处,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枚钉子。
水溶脸色一肃,接过那枚小小的蜡丸,指尖发力,碾碎蜡封,展开里面的细密纸条。
只一眼,他周身的气息就变了。
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仿佛被他一个人吸尽,变得稀薄而滞重。
纸条上只有两行字。
“天狼部大汗为傀儡。”
“草原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各部私下称其……七先生。”
七先生。
这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了水溶的脑海。
他猛地抬头,视线如电,射向那名亲卫。
“关于这个‘七先生’,还说了什么?”
亲卫的脸上,是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混杂着恐惧与敬畏。
“鹰眼说,此人是汉人,算无遗策,手段狠辣。”
“三年前,天狼部老汗王一夜暴毙,七子争位,草原大乱。是他,扶持了当时最无能的小儿子上位,又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其余六个哥哥的人头,整整齐齐挂在了王帐之外。”
“如今的天狼部大汗见他,比见亲生父亲还要恭顺。草原流传一句话,宁惹阎王,莫惹七郎。”
汉人?
算无遗策?
扶持傀儡?
水溶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腰间佩剑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锵锵”的轻响,泄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七……
七……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数字,一个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属于皇室的阴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不。
不可能!
他冲到书架前,从最隐秘的夹层里,拖出一个布满尘埃的紫檀木箱。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卷卷记录着大周皇室血脉宗亲的秘档。
这是他离京时,太上皇默许他从宗人府带走的最后底牌。
他的手指在泛黄的卷宗上飞快划过,一个个名字闪现又消失。
“太子李昭,废。”
“二皇子李恪,圈禁。”
“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一本最薄、最不起眼的册子上。
册子的封皮上,烙着四个冰冷的字。
【注销宗籍】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颤抖着翻开了那一页。
一个名字,撞入他的眼帘。
——七皇子,李琰。
档案上的记载,简单到刻薄。
“七皇子李琰,母,淑嫔,宫女出身。”
“性孤僻,体弱,不慧。”
“永安二十年,遣往北境封地燕州‘静养’。”
“永安二十七年冬,燕州上报,七皇子重病不治身亡。帝准,注销宗籍,玉牒除名。”
水溶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永安二十七年冬”这几个字上。
这个时间……
这个时间,与鹰眼密报中,天狼部老汗王暴毙、新汗王上位的时间,严丝合缝!
他一把抓起墙上悬挂的北境堪舆图,手指在上面疯狂寻找。
燕州!
找到了!
那片贫瘠到被朝廷遗忘的封地,在地图上,就像一块扎眼的补丁。
而这块补丁的边缘,恰好与天狼部冬季牧场的一角,紧紧地,黏合在了一起!
水溶的脑中轰然一响。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巧合,在这一刻,都串成了一个让他血液逆流的真相。
一个被皇室抛弃,被世界遗忘,甚至被官方宣布“死亡”的皇子。
他没有死。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耻辱与卑微的皇子袍,化身为草原之上,那个翻云覆雨、掌控生死的“七先生”!
他要干什么?
他整合了草原最强大的部落,磨利了爪牙,正对着那个抛弃了他的帝国,虎视眈眈!
这不是蛮族入侵。
这是一场复仇!
一个被逼入绝境的皇子,对他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对他所有的兄弟,对整个大周王朝,发起的、最疯狂、最残酷的复仇!
水溶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在冒着寒气。
他踉跄一步,冲出书房,第一次在人前失态,疯了一样地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
黛玉正站在望楼上,任由风雪吹拂着她的斗篷。
“黛玉!”
水溶的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黛玉回头,看见了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剧烈的震动。
“出事了?”
水溶几步冲到她面前,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我们都错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的敌人,根本不是天狼部,也不是什么草原蛮王。”
“是一个鬼魂。”
“一个从皇室的坟墓里爬出来,向我们所有人索命的鬼魂!”
他将自己的发现,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清晰地告诉了黛玉。
那个叫李琰的七皇子。
那片叫燕州的封地。
那场发生在三年前,恰到好处的“死亡”。
风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花落在黛玉长长的睫毛上,却并未融化。
她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惊慌,没有错愕,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等到水溶把所有话说完,她才抬起头,目光越过水溶的肩膀,望向那片与草原相连的、白茫茫的雪原。
许久。
她轻声开口。
那声音很轻,却比这漫天风雪,更加冰冷。
“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皇子。”
“远比一个贪婪的蛮王,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