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间那场无声的冲突后,谢云深并未改变他温和的做派,仿佛林焰那瞬间的激烈抗拒只是一个小插曲,轻描淡写地翻了过去。但他收回了那件浅灰色羊绒衫,取而代之的,是画室里多出的、一整套顶级品牌的油画颜料、画刷和几幅绷好的、尺寸不一的空白画布。
“病好了,琴也在练,或许可以重新拿起画笔。”谢云深站在画室门口,语气随意,目光却扫过林焰之前那些被搁置的、色彩阴郁张狂的旧作,“换种心情,试试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林焰几乎能听到那未尽的潜台词:更符合他审美的、更“温顺”的风格。
他没有拒绝。钢琴是谢云深引导的战场,绘画,或许能成为他更隐秘的堡垒。
他重新坐在了画架前。松节油和颜料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指尖握住画笔的触感,比触碰琴键更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属于“林焰”自己的安定感。
但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盯着空白的画布,如同盯着自己茫然的未来。谢云深期望的“新风格”是什么?恬静的风景?优雅的静物?他尝试着调色,在调色板上挤出柔和的蓝、安静的灰、毫无攻击性的米白。
笔触落在画布上,却显得僵硬而死板。那些温和的颜色在他手下变得灰败,构图像是拙劣的模仿。他画不出那种虚假的宁静。
挫败感再次袭来,比弹琴时更甚。他烦躁地扔下画笔,颜料溅在雪白的地板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污迹。
“不喜欢这些颜色?”
谢云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弯腰捡起那支被丢弃的画笔,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笔杆上沾染的颜料。
林焰没有回头,声音沉闷:“画不出来。”
谢云深走到他身边,看着画布上那团模糊、压抑的色块,没有评价好坏,只是说:“画你心里想的。”
林焰猛地抬头看他。
谢云深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我说过,我喜欢你的真实。绘画和音乐一样,都是表达。压抑的东西,画出来,或许比弹出来更直接。”
他的话像是一个陷阱,一个诱使他再次暴露内心的诱饵。
林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谢云深不仅仅是要塑造他,更要彻底地“读懂”他。音乐承载的情绪或许还有遮掩的余地,而直接泼洒在画布上的色彩和线条,将是更**的内心图景。
这是一场更危险的游戏。
沉默在画室里蔓延。松节油的气味变得浓烈。
良久,林焰重新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满了浓稠的、未经调和的普兰色,重重地抹在画布上。紧接着是深红,像是干涸的血迹;然后是沉郁的黑,大片地覆盖、纠缠……
他没有构图,没有章法,只是凭着本能,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愤怒、迷茫、被困的窒息感,一股脑地倾泻在画布上。色彩冲突激烈,笔触狂放甚至粗暴,与他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截然相反。
他画得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完全没有注意到谢云深就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了很久。
当林焰终于力竭般停下笔,喘息着看着眼前这幅充满混乱与挣扎、几乎算不上作品的画时,才意识到谢云深的存在。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想要用身体挡住画布。
“不必遮。”谢云深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走上前,目光落在那些激烈冲突的色彩上,仔细地审视着,如同在解读一份加密的文件。
“很有意思。”半晌,他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画面中央那一小块试图冲破黑暗、却最终被更深的颜色吞噬的、微弱的亮黄色。“这里,是什么?”
林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无意识中,竟然混入了那样一抹颜色。那是什么?是希望?还是……对露台上那片刻阳光和微风的记忆?
他抿紧唇,不答。
谢云深也不追问,收回手指,看向林焰,眼神深邃难辨。“继续画吧。把这幅……完成它。”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开,将满室的颜料气息和那片混乱的色彩留给了林焰。
林焰独自站在画布前,看着自己内心风暴的具象化,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谢云深没有阻止,没有批判,甚至鼓励他“完成”这幅充满了负面情绪的画。这比他之前的压制更让人不安。这意味着,谢云深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容纳甚至欣赏他的“不驯”,并认为这最终仍会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将林焰的挣扎,也视作了驯服过程的一部分,一种更高级的、动态的“美”。
林焰看着那抹几乎被吞噬的亮黄色,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他拿起画笔,蘸取了更多的黑色和深红,毫不犹豫地,将那一抹微弱的亮色彻底覆盖、抹去。
既然谢云深想要看他的真实,那他就给他看。
看这真实里,有多少是绝望,有多少是永不妥协的、黑暗的力量。
画布上的沉默战场,硝烟刚刚升起。
而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承受者,他握紧了属于自己的武器——这支能剖开内心、也能构筑防线的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