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汪臧海 帕米尔星霜：魔鬼喘息

离开葛逻禄冬季牧场的温暖余韵，迅速被帕米尔高原无情的严寒吞噬。苏衮头人提供的路线图，如同在无垠雪白画卷上勾勒出的一道纤细墨痕，指引着西南方向。根据图注和沿途向偶尔遇到的零散牧民（多是苏衮部落在外放牧的小股人马）核实，他们需要连续翻越数个海拔极高的达坂（山口），其中最为险恶的，便是被称为“魔鬼喘息”的孔道。

“魔鬼喘息”，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传说那里是山风汇聚之地，终年狂风呼啸，其声如万鬼哀嚎，气流变幻莫测，能将人畜轻易卷下万丈深渊。加之海拔极高，空气稀薄，便是最强壮的牦牛，行至此处也会步履蹒跚，呼吸困难，故而得名。

小队沿着一条被积雪半掩的古商道遗迹艰难前行。说是商道，其实不过是前人踩踏出的、在冰雪和岩石间时断时续的模糊痕迹。高原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阳光有气无力地穿透云层，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雪原映照得一片惨白，刺得人眼睛发痛。风持续不断地刮着，卷起地面的雪粒，打在皮袄上沙沙作响。

汪臧海走在队伍中段，努力调整着呼吸，对抗着越来越明显的高原反应。头痛欲裂，胸口仿佛压着磨盘，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在拉扯着干瘪的肺叶。他注意到，赵斥候和阿卜杜勒的步伐也比之前沉重了许多，剩下那三名明军士兵更是脸色青紫，嘴唇干裂爆皮。所有人都依靠着意志力在机械地挪动脚步。

“看，那就是‘鹰愁崖’。”阿卜杜勒指着前方一道如同被巨斧劈开、两侧岩壁近乎垂直的狭窄裂谷，声音因为缺氧而有些喘息，“过了鹰愁崖，再往上，就是‘魔鬼喘息’的入口了。”

鹰愁崖名不虚传。通道狭窄处仅容一人牵马（如果他们还有马的话）侧身通过，脚下是湿滑的冰层和松动的碎石，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冰裂缝，寒风从裂缝中倒灌上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众人小心翼翼，手脚并用，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全员通过这段不足百丈的险隘。

穿过鹰愁崖，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让人心头一紧。他们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倾斜向上的冰雪盆地的边缘。盆地的尽头，在两座犬牙交错的雪峰之间，一道更加狭窄、仿佛被巨力挤压出的山口赫然在目——那便是“魔鬼喘息”达坂！尚未靠近，便能听到从那山口传来的、如同无数厉鬼尖啸般的巨大风声！狂风从山口另一端猛烈灌入，在盆地中形成紊乱的涡流，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移动的、高达数丈的白色雪龙卷，景象骇人。

“原地休息！检查装备！把所有的绳子都拿出来，人与人之间连起来！”赵斥候嘶哑着下令，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但眼神依旧坚定。他知道，接下来的路程，将是真正的鬼门关。

众人依言坐下，就着冰冷的雪块啃食干粮，尽量补充体力。汪臧海拿出苏衮给的地图，再次确认路线。地图上在“魔鬼喘息”旁边用简单的符号标注了一个“可能避风点”，位于达坂中段一侧岩壁的凹陷处，但极其狭窄，且标记模糊。

“我们必须一口气冲过去！”赵斥候指着那肆虐的风口，“在这里停留越久，体力消耗越大，被风卷走或者冻僵的风险就越高！看到地图上那个标记了吗？争取到达那里短暂休整！”

他将小队六人用坚韧的驼毛绳串联在一起，绳结牢牢系在每个人的腰间，他自己打头，阿卜杜勒断后，汪臧海和三名士兵在中间。每个人都用厚厚的布巾蒙住口鼻，只露出眼睛，戴上风镜（如果有的话），将皮袄扎紧，弓着身子，如同即将迎战风车的唐吉坷德。

“跟紧我！重心放低！走！”赵斥候一声怒吼，率先踏入了盆地的风雪之中。

一进入盆地，众人立刻感受到了“魔鬼喘息”的恐怖威力！狂风不再是单一方向的吹拂，而是从四面八方无序地撕扯、撞击着他们！脚下的积雪时深时浅，时而坚硬如冰，时而松软陷足。雪粒被狂风加速，打在脸上如同被无数的细针穿刺，即便隔着布巾也疼痛难忍。最可怕的是那巨大的风噪，完全掩盖了其他声音，连身边同伴的呼喊都听不清，只能依靠绳子的拉力和前方模糊的身影来判断动向。

每向前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对抗风压。缺氧的感觉更加严重，大脑因为缺氧和噪音而嗡嗡作响，视野开始模糊，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双腿向前挪动。一名士兵脚下一滑，险些被风带倒，全靠腰间的绳子被前后的同伴死死拉住才幸免于难。

汪臧海紧紧抓着腰间的绳索，感觉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他努力集中精神，回忆着库塔孜星图上关于气流与山势的隐约关联，试图寻找风中相对稳定的间隙。然而，在这纯粹的自然伟力面前，他那些精妙的堪舆理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凭借本能，跟随着赵斥候那如同礁石般坚定的背影。

不知挣扎前行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斥候突然猛地向后拉绳，示意停止。他指着左侧岩壁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一块突出的巨石半掩着的狭窄缝隙——那就是地图上标记的避风点！

众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最后力气，一个接一个地挤进那道缝隙。缝隙内部空间果然极其狭小，仅能容纳五六人蜷缩着站立，但奇迹般地，外面的狂风和噪音在这里被大幅削弱了！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至少摆脱了那令人崩溃的持续风压和撕扯。

所有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相对“平静”的空气，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又在瞬间变得冰凉。清点人数，万幸无人掉队，但人人都已到了体力的极限。

“不能久留，身体会冻僵！”阿卜杜勒经验丰富，提醒大家活动手脚，保持血液循环。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汪臧海借着从缝隙口透入的微光，注意到避风点内侧的岩壁上，似乎有一些刻痕。他凑近仔细观看，那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凿刻的符号！这些符号的风格，与他之前在火焰山、星星峡乃至库塔孜部落看到的古老符号一脉相承，但更加简洁，更像是一种路标或警示。其中一个符号，酷似一个蜷缩的人形，手指向达坂的另一端；而另一个符号，则像是层层叠叠的山峦，旁边刻着几个他无法辨认的古老文字。

“这里有古人留下的标记！”汪臧海对赵斥候说道，“他们也曾经过这里，并留下了指引。”

这个消息让众人精神稍振。先民的足迹，仿佛穿越时空给予了他们一丝无形的鼓舞。

休整了约莫一刻钟，感觉体力稍有恢复，赵斥候毅然决定继续前进。“剩下的路必须走完！趁着还有力气！”

众人再次系紧绳索，咬紧牙关，冲出了避风点，迎向了“魔鬼喘息”后半段更加狂暴的风域。

后半段的路程仿佛是在地狱中穿行。风力似乎更强，坡度也更陡。视线完全被飞舞的雪沫遮蔽，只能依靠脚下模糊的触感和腰间的绳索来判断方向。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意识在缺氧和严寒的侵袭下逐渐模糊。

就在汪臧海感觉自己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快要涣散之时，他怀中的那个青色鸾鸟香囊，似乎隔着厚厚的衣物，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那并非物理上的温暖，而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与牵引，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风雪中，看到了一盏遥远的、熟悉的灯火。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精神为之一振！他抬头望去，透过迷蒙的风雪，似乎看到前方赵斥候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奋力向上攀去！

风……风势好像减弱了？！

不是错觉！越靠近达坂顶端，风力虽然依旧强劲，但不再是那种无序的、毁灭性的撕扯，而是变成了较为稳定的、指向山口另一侧的推力！

“快到顶了！加把劲！”赵斥候回头，用尽力气吼道，声音虽然被风扯得破碎，却充满了希望的激动。

最后的几十步，众人几乎是凭借着意志的本能在爬行。当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地踏上“魔鬼喘息”达坂那狭窄的、覆盖着硬雪和裸露黑色岩石的顶端时，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他们成功了！他们穿越了“魔鬼喘息”！

趴在达坂顶端，狂风从背后推过，众人贪婪地呼吸着虽然依旧稀薄、却仿佛带着自由味道的空气。回头望去，来路是一片混沌的风雪世界。而向前看，达坂的另一侧，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坡度相对平缓，风雪也小了许多，下方是一片广阔的高原盆地，远处依稀可见蜿蜒的、尚未完全封冻的河流如同银带般闪烁，更远方，是层层叠叠、沐浴在稀薄阳光下的蓝色山影。

那里，是帕米尔高原的更西处，是通往勃达岭、乃至更遥远国度的方向。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疲惫交织，但目光中已重新燃起了前行的火焰。魔鬼的咽喉已被他们穿过，西域的画卷，正在他们脚下，向着更加未知而壮丽的远方，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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