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温酒酒依旧一身利落男装,踏入杜氏武馆。此前杜衡远已得她应允,将其平安返临之事告知心腹——墨琴、玉棋、青书、白画四位侍女,连林嬷嬷与厨房的阿桂也闻讯赶来。
众人一见温酒酒,先是狂喜围拢,墨琴却率先红了眼,一把将她抱住。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往日匀停的骨肉,只剩嶙峋肩胛,从前肉嘟嘟的小手如今枯瘦如鸡爪,她的眼泪瞬间砸落,哽咽着怨自己没能同去,否则姑娘至少有人使唤。
哭声一落,玉棋也红了眼眶,骂金狗歹毒,偏挑大婚之日掳人,好好的婚事毁于一旦。“随时官家旨意里说姑娘去鹿苑寺祈福了,但相熟的人家都知道姑娘曾被金人所掳,往后如何寻得良缘?”这话戳中人心,众女顿时相拥痛哭,连沉稳的林嬷嬷也抹着泪。
正悲戚间,小杜鹃蹦蹦跳跳进来,仰头看着满室泪眼婆娑的女子,脆生生道:“在我家见到这么多好看姐姐,倒像闯了天宫见着七仙女啦!”稚语一出,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破涕为笑,满室愁云总算散了些。
暮色渐沉,窗外的梧桐叶片片飘落,带着深秋的萧瑟。温酒酒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凉透的茶杯,青瓷釉面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墨琴带回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王朝阳回来了。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沉浮了半年。当初将温家账上大半流动现银偷偷挪出,假借投资之名交给王朝阳去买船做海贸,表面是为南撤铺路——毕竟用温家的名号太过招摇,容易暴露她暗中筹划数月的逃亡计划。可谁能料到,未等计划实施,温家竟一夜倾覆。如今这笔钱,这笔生意,成了悬在空中的楼阁,而握着楼阁钥匙的,是那个她曾从难民堆里救起的年轻人。
人心难测。这四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说不清的苦涩。她不是不相信王朝阳,只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境地里,她不敢将温家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相信”二字上。
翌日午后,惠民局后院。
这地方选得巧妙。惠民局虽带个“局”字,实则是朝廷设的慈善机构,专门收拢无人照看的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之人,平日里三教九流混杂,官员家眷反而少至。后院一间闲置旧屋,堆放着些许干燥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甘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温酒酒到时,王朝阳已等候在内。她示意墨琴在门外守着,自己轻轻推门而入。
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转过身来。温酒酒微微眯眼,适应了屋内稍暗的光线,才看清来人的模样。不过半年光景,那个记忆中还有些怯懦、说话不甚利落的青年已大变样。海风与烈日将他雕琢成另一种模样——肌肤是深浓的黑红色,身形壮实了许多,穿着一身看似普通但质地精良的靛蓝棉布劲装,腰间束着牛皮带,站在那里,自有一股经历过风浪的沉稳气度。
然而,这份沉稳在见到温酒酒的瞬间土崩瓦解。
“姑娘!”
王朝阳喉头滚动,只吐出这两个字,下一瞬,他“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旧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未等温酒酒开口,他已抬起头,眼圈通红,泪水竟毫无征兆地滚落。
“属下……属下出海半年多,昨日才靠的岸!一回来就……就听说了家中的事!”他声音哽咽,带着航海人特有的微沙,“我四处打听,只想找个门路,看能不能进那诏狱瞧上老爷一眼……还没摸着头绪,没想到……没想到先见着姑娘您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大小伙子,哭得肩膀耸动,涕泪交加,那份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悲痛,做不得假。温酒酒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下些许。她上前一步,虚扶一下,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快起来说话。墨琴,扶王掌柜起来。”
墨琴应声进来,费力地将情绪激动的王朝阳搀起。
好一会儿,王朝阳才勉强平复下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神情羞赧:“让姑娘见笑了。只是……只是实在没想到温家会遭此大难,老爷他……”他顿了顿,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温酒酒的神色,见她虽面容憔悴却镇定自若,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姑娘您一切安好,便是万幸。”
“我没事。”温酒酒轻轻摇头,引他在屋内唯一一张旧桌旁坐下,“说说吧,这趟出海,情形如何?”她需要先确认那笔钱、那条船的下落。
提起生意,王朝阳脸上的悲戚瞬间被一种混合着自豪与兴奋的光彩取代。他挺直了腰板,那双被海风浸染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姑娘!您当初真是神了!”他双手比划着,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钦佩,“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一眼看准这海贸能挣下金山银山?说实话,属下当初心里还直打鼓,觉得这波涛万里,风险太大,如今看来,姑娘您的眼光,毒辣得很!”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半年的海上经历化作滔滔不绝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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