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大宅,原先是辽王完颜宗干的别居。据说他曾将自己最爱的女人——一位大宋高官的爱女安置在此。如今,这所宅子被新皇赐给了刚被寻回来的辽王之女、新皇之妹燕国长公主府邸,也是之后尚书令萧裕与长公主成婚后的住处。
府里原先伺候的下人里,有一位姓周的老嬷嬷,做的一手地道的汴京美食,因而,张婉怡常常让她过来伺候。
这日,周嬷嬷呈上的是一碗杏酪。
鎏金铜勺在白瓷碗里轻轻一转,琥珀色的杏酪便漾开细密纹路。周嬷嬷捧着食盒进偏院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拂得轻响,她将食盒搁在雕花桌上,指尖先触了触碗沿,确认温度刚好才开口:“长公主尝尝,这是老奴按汴京的法子做的杏酪,去核时特意留了点果肉,吃着更绵密。”
张婉怡执起银匙舀了一勺,酸甜里裹着淡淡的杏仁香,舌尖刚触到暖意,便听见周嬷嬷又道:“从前这宅子里啊,也住着位从汴京来的姑娘,也爱这口。那姑娘相貌生得极好,老奴这么大年纪,多少也见过些美人,长成那姑娘样貌的,却从未见过。老奴嘴拙,说不出她的美貌,只觉那眼尾像浸了春溪的光,笑起来让人想要将这天下都给了她。
姑娘每次吃杏酪都要配两碟蜜饯梅,吃的时候眯起眼,很享受的模样,吃完都要跟老奴道谢,老奴看到姑娘笑啊,就恨不得将自个儿会做的吃食都做了给她。”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食盒边缘:“可惜天不留人,姑娘二十八岁那年就没了。弥留时还攥着块绣着汴河风光的帕子,说想再看一眼朱雀门的灯笼,想闻闻州桥边的糖炒栗子香……至死都没盼到回去故国。”
银匙在碗中顿了顿,杏酪的暖意似乎瞬间凉了几分。张婉怡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忽然想起前日翻到的旧画,画上的题字有一句“故园无此声”,此刻竟和这汴京杏酪的味道缠在了一起。
隔一日,周嬷嬷又给张婉怡做了灌汤包。
开封灌汤包是舌尖上的汴京绝唱。
蒸笼揭开的瞬间,白雾裹着鲜醇的香气漫出来,周嬷嬷枯瘦的手稳稳端着描金托盘,将一笼开封灌汤包轻放在张婉怡面前的梨花木桌上。她鬓边银霜沾了些水汽,眼角的皱纹里却堆着笑意,指尖点了点笼屉边缘:“长公主慢些,这灌汤包吃法有讲究,得先咬个小口,将汤吸净了再吃皮和肉馅,不然会烫着舌头。”
张婉怡依言捏起个玲珑剔透的包子,薄如蝉翼的皮儿里,琥珀色的汤汁隐约晃动。薄透的外皮在灯光下泛着水光,柔韧得恰到好处,竟能兜住一汪鲜汤而不破。
轻咬一小口,滚烫的汤汁奔涌而出,混合着猪肉的醇厚与蟹黄的鲜甜,瞬间占领味蕾。肉馅紧实弹牙,姜末的辛香若隐若现。最妙是那口汤——用猪皮冻融化的精华,不油不腻,只有直击灵魂的温润鲜美。咽下后余香绵长,仿佛尝到了《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市井烟火气。
周嬷嬷在一旁坐下,枯槁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忽然叹了口气:“从前呐,住在这宅里的姑娘,刚来时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就爱在这里画画写字,有时候画了让老奴看,老奴也不懂这些啊,只说好,姑娘就冲老奴笑,连眼尾的桃花痣,都像是活了过来,整间屋子像是浸在春风里……”
她声音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旧事:“那姑娘厉害着呢,那手字写得比那状元郎的还俊,画的花儿鸟儿,连蝴蝶都要往纸上落。更奇的是,她还能左手跟右手下棋,棋子落棋盘时脆生生的,我常在窗外听着,以为是两个人在对弈。”
说到这儿,周嬷嬷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张婉怡续了杯温茶,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可就是身子弱,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脸总是白着,老奴变着法儿给她寻吃食——春天的荠菜团子,夏天的冰镇杏仁酪,秋天的栗子糕,冬天的羊肉羹,可怎么喂也喂不胖她。”
张婉怡吸完汤包的汤汁,听见周嬷嬷的声音里带了些涩意:“她总爱对着南边的窗子发呆,有时能坐一下午。老奴知道,汴京在南边,她是想家了。后来她怀了身孕,老奴以为日子能好起来,特意托人从汴京捎来灌汤包的方子,想着给她补补。”
“可没等孩子足月,府里就来了个黑衣人,将刚生下来的女娃娃抱走了。”周嬷嬷的手微微发颤,“那姑娘哭啊,可就是哭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流眼泪,老奴就抱着她劝,她只攥着老奴的手,眼泪把衣襟都浸透了。从前她那双眼睛,亮得像琥珀珠子,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亮过,看着空落落的,像蒙了层灰。”
张婉怡放下筷子,见周嬷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又勉强笑了笑:“不说这些丧气话了,长公主快趁热再吃一个,这灌汤包凉了就没滋味了。”蒸笼里的热气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周嬷嬷的白发上,倒让那些未说完的旧事,添了几分温软的怅惘。
周嬷嬷像是要把这辈子攒下的手艺都掏出来,每日小厨房里都飘着不同的香气。
今天是一碟刚出锅的“猫耳朵”,用热羊肉汤煨着,撒上碧绿的芫荽,是地道的北地风味;明天就又变出几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盛在青瓷盏里,甜软得入口即化,那是江南才有的精巧。
她总是边看着张婉怡小口品尝,边用围裙擦着手,絮絮地说起往事。“那姑娘啊,也爱吃这栗粉糕,每次老奴做,她都能用三块……”周嬷嬷的目光透过窗棂,仿佛瞧见了多年前的光景。
从这些零碎的念叨里,张婉怡竟也跟着那甜糯的糕、咸香的汤,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知道那姑娘是春天住进这院子的,最爱穿杏子红的衫子,常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读书,读到伤心处,会偷偷抹眼泪。周嬷嬷叹口气,将一碟酥油泡螺递过来,“这是她后来病着时,唯一能下咽的东西了……可怜见的,没熬过那个冬天。”
张婉怡放下银箸,舌尖那点甜味渐渐泛开,化作一丝说不清的苦涩。她似乎通过品尝那些点心,陪着那个爱穿红衣、在梅树下落泪的姑娘,走完了她短暂而苍凉的半生。这宅院依旧,梅树依旧,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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