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详细描述了张家强夺王氏田地、陈策仗义执言被打的“经过”(自然隐去了他当时可能的在场或默许),着重渲染了陈策伤势之重(“肋下洞穿,骨断筋折,呕血不止,命悬一线”),王氏告状之决绝,以及……如今镇上群情汹汹,对张家怨气冲天,若生员陈策不治,恐激起大变!
最后,他笔锋一转,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写道:“……卑职身为里正,本应弹压地方,安抚民心。然此事涉及生员重伤,案情重大,非卑职微末之职能断。且苦主陈策,伤重卧床,口不能言,唯执意恳请县尊大人亲临验看伤痕,以证清白,安其心志。卑职观其状,气息奄奄,恐……恐时日无多。伏乞县尊大人念及朝廷体面,生员尊严,速遣干员,或……亲临勘验,以正视听,以平民愤,则地方幸甚,卑职幸甚!”
写罢,赵德全吹干墨迹,看着“亲临勘验”四个字,心头一阵抽紧。
他知道,这封呈报递上去,就是把栖霞镇这口烧开的油锅,连油带火,一股脑端到了县太爷周正清的案头!
也彻底得罪了张家和钱主簿。
但,他没得选。
陈策那疯子用命画的这条道,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
“火漆封好!用最快的马,立刻送往县衙!亲自交到……刑房吴师爷手中!”
赵德全将公文重重拍在赵福手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州县衙,后宅书房。
烛火通明,将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映照得格外威严。
青州县知县周正清,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头一份摊开的卷宗——
正是吴文远呈上的王氏状纸副本,以及里正赵德全那份字字惊心的加急呈报。
书房内气氛凝重。
刑名师爷吴文远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户房主簿钱世荣则坐在下首的酸枝木圈椅上,肥胖的身体将椅子塞得满满当当,一张油光满面的圆脸上,小眼睛骨碌碌转着,时不时瞟向周正清手中的公文,又迅速垂下。
“啪!”
周正清终于放下公文,手指在“生员陈策垂危”、“恳请亲临验看”等字眼上重重敲了敲,声音不大,却让书房内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钱主簿,”周正清的目光转向钱世荣,语气听不出喜怒,“栖霞镇张家张守财,是你的表亲?”
钱世荣肥胖的身躯微微一颤,连忙从椅子上弹起半截,拱手道:“回县尊大人,确是……确是下官远房表亲。不过,平日少有往来,其人在乡里行事……下官实不知情啊!”他一脸委屈,仿佛受了天大冤枉。
“不知情?”周正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强夺民妇田产,纵仆行凶,将一名有功名在身的生员殴至重伤垂危,命在旦夕!这动静,钱主簿一句‘不知情’,就能撇得清吗?”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今苦主击鼓鸣冤,里正加急呈报,言明那陈策伤重濒死,口不能言,却执意要本官亲临验看!民怨已在栖霞镇沸腾!此事若处置不当,传扬出去,我青州县衙的脸面何在?朝廷法度何在?生员体统何在?!”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钱世荣额头冒汗,胖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
他知道周正清此人,进士出身,虽无甚强硬背景,却极重官声清誉,更看重朝廷法度和士林体面。
生员被打得垂死,这绝对是触了他的逆鳞!
“县尊息怒!息怒!”钱世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管教无方,驭下不严,致使表亲家门不幸,出了这等无法无天的恶仆!下官有罪!请县尊责罚!下官定当严查此事,若……若真是张家之过,定不徇私,严惩凶徒,给苦主,给县尊大人一个交代!”他避重就轻,将责任全推到“恶仆”身上,把自己和张家摘得干干净净,只求先稳住周正清。
周正清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书房里只剩下钱世荣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吴文远适时地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拱手道:“县尊大人,此案确已沸沸扬扬。苦主王陈氏击鼓鸣冤,状纸在此,指印鲜红,所述被打情状历历。里正赵德全呈报,更是言明生员陈策命悬一线,只求大人亲临验看,以证其冤。舆情汹汹,若县衙再无所作为,恐……恐非但民怨难平,更损及大人清誉,亦令朝廷面上无光。”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钱世荣,继续道:“依下官浅见,当务之急,是立即派人前往栖霞镇。一则,验看生员陈策伤势,以示县衙体恤士子、重视人命之意,亦可安抚民心;二则,拘传相关涉事人等,尤其是动手行凶的张家恶仆,乃至主家张守财,到案问话;三则,查勘王陈氏被夺田产一事,是否属实。唯有查明真相,方能秉公处置,平息物议。”
吴文远的话,句句点在要害,既给了周正清下台阶,也堵死了钱世荣想捂盖子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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