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字,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轻轻落在Echo紧绷的心弦上,发出清越的回响,奇异地抚平了那因开口“讨债”而带来的燥热与忐忑。她抱着宇轩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些,掌心却依旧残留着薄汗的微凉。
“谢谢沈医生。”她低声道,声音里是卸下重担后的轻微虚脱感,但眼神却更亮了些。这份尊重,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氧气。
“不过,”沈翊走到餐桌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姿态自然,“整理所有明细需要一点时间。毕竟涉及到不同时段、不同类别的支出。我需要回去核对一下账单记录。”
他的语气平静务实,丝毫没有被打扰或是不耐烦。仿佛这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流程。
“嗯,应该的。” Echo抱着宇轩也坐了下来,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与他相对。宇轩似乎吃饱了,在她怀里扭动着小身子,咿咿呀呀地发出毫无意义但充满生命力的音节,小手好奇地去抓Echo散落的一缕头发。“我不急,你方便的时候就行。”
沈翊的目光落在宇轩身上,小家伙正努力仰着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这个经常出现、带来食物和安全感的高大男人。
“他很乖。” 沈翊的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语气也轻缓下来,“也很好带的样子。”
提到孩子,Echo的神情不自觉地彻底柔软下来,低头亲了亲宇轩饱满的额头顶:“嗯,除了饿了或者不舒服,很少哭闹。” 这份天然的母性温柔,是她灰暗底色上唯一鲜亮的色彩。
沈翊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支电子笔,动作熟练地点开几个加密文件夹。
“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初步梳理一下大的类别和框架,方便后续填入具体数字。” 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的冷静条理,“这样协议也能尽快起草出来。”
Echo立刻坐直了身体:“好。”
“首先,住房。” 沈翊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这间公寓位于安全的社区,租金包含在‘安全屋’项目内,但项目本身有成本。我会按市场同类房屋的平均租金计算,租期从你们入住那天算起,到你身体康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为止。后续如果你想继续住这里,我们再签新的租赁合同,价格另议。或者你有其他安排,随时可以终止。”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Echo,确保她理解。“‘安全屋’的本质是庇护,租金是内部核算的一部分。我告诉你的是它的实际消耗成本价值,并非我额外收取的费用。这一点需要明确写进协议吗?”
Echo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写进去。 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不能因为它是‘安全屋’就心安理得地忽略它的价值。” 她需要清晰的边界,哪怕这数字会让她心惊。
“明白。” 沈翊在平板上快速记录着,“第二大类:医疗服务。包括从国内安全屋到巴黎后,你生产前的紧急检查、住院分娩的手术费、麻醉费、药品费、产后护理费,以及后续的产后复查、伤口护理、母婴常规检查和疫苗接种费用。宇轩出生后的健康检查、疫苗等费用自然也包含在内。这部分费用会比较高昂,尤其是分娩和住院期间,巴黎的私立医院费用不菲。”
Echo的心跳微微加速,她当然知道在巴黎生孩子、尤其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寻求安全和**保障的费用有多恐怖。她抱紧了宇轩,仿佛儿子小小的身体能给她力量去面对那个即将清晰的数字。
“第三类:日常生活开支。” 沈翊继续道,语速平稳,像是进行一场严肃的术前谈话,“主要分为两大块。其一,是食物和水电煤气等固定开销。其二,是宇轩的必需品消耗:奶粉、尿片、婴儿衣物、洗护用品、常备药品、以及必要的婴儿用品,比如婴儿床、推车、安全座椅等等。这一块是持续性的,按月计算支出比较合理,直到你有能力自行负担。”
他一条条列举出来,清晰明了,没有任何遗漏,也没有任何刻意渲染沉重的意图,只是陈述事实。但这平静的陈述,却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无声地垒在Echo心头。
她抿了抿唇,强迫自己直视沈翊的眼睛:“还有…沈医生你每次来这里的交通费、时间成本…以及,风险成本。”
后面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异常沉重。沈翊动用资源安排安全屋,躲避顾霆琛可能的追查,这其中的风险,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沈翊敲击屏幕的手指顿住了。他抬眼,目光深邃地看向Echo。她脸色依旧带着产后的苍白,眼神却清亮执拗,透着一种不肯在任何方面亏欠他人的固执。这份固执,源于她破碎的过往,也源于她想要重新站立起来的决心。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交通费和必要的时间成本,可以折算进去。但风险成本…”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与坚定,“那是我基于个人原则和承诺做出的选择,与金钱无关,也不该写在借款协议里。那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债务。”
Echo想反驳,但看到沈翊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认真,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有些东西,确实无法用金钱来结算。但她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份无法计量的恩情。
“好…” 她低声应道,不再坚持。
“第四类:特殊支出。” 沈翊继续,“比如你需要的画纸画笔,那次越洋安全通话的设备租赁和维护成本,以及后续如果需要再次使用的费用。还有,为了彻底抹去旧痕迹、办理你和宇轩新身份的各项手续费、文件处理费等。这些相对零散,但我会尽量统计齐全。”
Echo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行李箱旁那叠粗糙的画纸。那些画笔和纸张,是沈翊无意中发现她对设计的渴望后默默带来的。它们不值多少钱,却承载着她灰烬中试图重燃的一丝火星。
“第五类:备用金。” 沈翊补充道,“考虑到你和宇轩初期的适应期,我预留了一部分小额现金作为应急备用金。这笔钱目前尚未动用,但需要列入总借款额度,以备不时之需。”
他放下平板,看向Echo,神情认真:“大致框架就是这些。具体金额需要我回去核对银行账单、医院收据、采购小票等凭证,可能需要两三天时间。我会尽可能详细地列出每一笔,做成一份清晰的明细表附在协议后面。你看这样可以吗?”
Echo用力点头,胸口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感激沈翊的细致周到,也震惊于自己母子俩短短时间内竟消耗了如此庞大的资源。这份即将到来的账单,会是一个让她窒息的天文数字吗?
“可以!非常…非常感谢你。” 她喉咙有些发紧,“麻烦你了。” 除了感谢,她竟说不出更多。
沈翊微微颔首:“协议文本我会一并起草,涵盖借款总额、还款方式、期限、利率——按银行同期存款利率计算,象征性的。还款起始时间可以设定在你找到稳定工作、或者宇轩稍大一些之后。这些细节我们都可以讨论。”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甚至主动提出只收取象征性的利息,再次让Echo感受到他维护她自尊的用心良苦。
“利率…就按你说的办。” 她能接受这个安排。这比她预想的、甚至比市面上正常的借贷条件都要好得多,这已经是沈翊在规则内给予的最大善意。“还款时间…我想尽早开始,哪怕一开始只能还很少一点。”
沈翊看着她急于证明自己的眼神,没有劝阻,只说:“好,写在协议里是‘在具备还款能力后开始’,具体时间点可以到时再定。”
就在这时,Echo怀里的宇轩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嗝,紧接着,“哇”地一声,一小口奶毫无征兆地吐了出来,溅湿了Echo胸前的衣襟和他自己的小下巴。
小家伙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撇撇嘴就要哭出来。
“哦哦,宝贝没事没事…”Echo瞬间被拉回现实,手忙脚乱地拿过旁边的婴儿软巾擦拭。
沈翊适时地站起身:“你先处理。明细和协议起草好后,我下次带过来。今天就先到这里?”
“嗯,好。”Echo一边擦拭着,一边点头。
沈翊没有再多言,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走到玄关换上鞋子。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忙着照料孩子的Echo。温暖的灯光下,她的侧影专注而柔和,褪去了签协议时的锋利紧绷,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真的模样。
门轻轻关上。
公寓里只剩下母子两人和空气中淡淡的奶腥味。
Echo抱着委屈巴巴的宇轩,轻轻拍着他的背,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谈话里。
房租、医疗、奶粉尿片、水电煤气、画纸画笔…还有那个无形的、无法估量的“安全成本”。这些词汇像一张巨大的网,清晰地勾勒出她和宇轩在沈翊羽翼下的生存轮廓。
安全,但沉重。 温暖,却也带着无形的压力。
她没有时间去悲伤那张照片带来的刺痛了。现实**裸地摆在面前:活下去,体面地、靠自己地活下去,抚养宇轩长大,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力量——经济的力量。
她把擦拭干净、重新安静下来的宇轩放进婴儿床,轻轻摇晃着。不一会儿,小家伙的眼皮就沉重地合上了,发出细小的、均匀的呼吸声。
望着儿子熟睡的宁静小脸,Echo疲惫地靠在婴儿床边。
欠债。 一笔巨大的债务。 她不再是依附于顾家的苏念安,但暂时,她仍然是依附于沈翊善意之下的Echo。这份依附,如同柔软的枷锁,让她在感激之余,浑身不自在。
她需要扎根。用自己的力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哪怕最细弱的根须。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角那叠粗糙的画纸和几支炭笔。那是沈翊带来的,是她过去痛苦中的慰藉,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未来可能谋生的技能。
设计。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在债务压力的土壤下,悄悄地、试探性地探出了一丝嫩芽。她曾经多么热爱它,那是她灵魂的一部分。在顾家,设计是奢侈品,是罪过。而现在…它或许可以成为她和宇轩的饭碗?
可是…荒废了太久。她的手还稳吗?她的灵感还在吗?在照顾婴儿的琐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疲惫以及沉重的债务压力下,她还能挤出时间和心力去寻找那份遗失的创造力吗?
疑虑和微弱的希望交织着。
她走到行李箱旁,拿起那本边缘磨损的素描本。指尖抚过封面粗糙的纹理,仿佛触碰到了那个曾经在黑暗中偷偷描画星辰的自己。
翻开。 前面大多是黑暗时期的宣泄:扭曲的线条,压抑的构图。 最新的几页,线条开始变化了。 萌芽…水滴…守护的双手… 那是她在看到宇轩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对“新生”的本能描摹。
她拿起一支炭笔。木质的笔杆冰凉。 目光落在婴儿床里宇轩熟睡的脸庞上。他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长长的睫毛在柔嫩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嘴微微嘟着,像一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攫住了她。 不是为了还债。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仅仅是想留住这一刻——她的孩子,她历经劫难、拼死保护下来的小生命,此刻安睡的、毫无防备的、全然依赖着她的模样。
她坐到小餐桌旁,铺开一张新的画纸。 指尖因为久未执笔而显得有些僵硬笨拙,炭笔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第一笔落下。 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轮廓。 是宇轩侧脸的弧度。
线条有些抖,不够流畅。 她皱起眉,手腕有点发酸。太久没画了,孕产期的虚弱加上长时间的精神紧张,让她的手指失去了曾经的灵活和稳定感。
她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婴儿轮廓,挫败感油然而生。 曾经信手拈来的线条,如今变得如此陌生而难以掌控。这双手,还能找回那份力量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回忆着宇轩熟睡时的每一个细节:那饱满的额头,微翘的小鼻尖,花瓣般柔软的嘴唇,还有那小小的、握紧的拳头靠在脸颊边的姿态。
再次睁开眼。 她放轻了力道,摒弃了想要完美复刻的急切,只是凭着心底那份强烈的、想要记录的渴望,重新落笔。
更慢。 更专注。 仿佛不是在画,而是在用指尖,温柔地触碰着儿子娇嫩的肌肤。
婴儿床里,宇轩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呜咽,小腿无意识地蹬了一下。 Echo立刻停下笔,紧张地看过去。还好,只是梦中呓语,小家伙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她松了口气,低头看向画纸。
纸上,那个小小的轮廓不再僵硬。虽然依旧带着明显的生涩,甚至有些地方的线条因为停顿而显得笨拙,但婴儿侧脸的柔美弧度已经被笨拙却充满情感地捕捉了下来。她甚至用炭笔的侧锋,轻轻扫出了孩子柔软胎发的质感。
看着纸上这张带着明显瑕疵、却无比真实的婴儿睡颜草图,Echo的心底,那因债务压力而冻结的焦虑冰层,似乎被笔尖的沙沙声,悄然融化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股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伴随着创作的冲动和凝视孩子睡颜时纯粹的母爱,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
她微微俯身,更专注地靠近画纸。
手腕的酸胀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指尖的炭笔,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