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朱雀门在晨光中发出沉重的吱呀声,两扇嵌着铜钉的木门缓缓开启时,门轴里积年的铁锈簌簌落下,混着金色的阳光洒在斑驳的城墙上。
那些箭孔与坑痕被映照得格外清晰,像极了这座城池饱经沧桑的伤疤。
最深处的箭簇锈迹,还是天宝年间安禄山第一次攻城时留下的。
凤辇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惊得墙根下的野狗夹着尾巴逃窜。
张良娣坐在轿内,孔雀羽织就的轿帘被她轻轻掀开一角,指尖触到的羽丝还带着昨夜的露水凉。
熟悉的市井气扑面而来:西市的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语讨价还价,他货摊上的琉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卖胡饼的老汉吆喝声穿透晨雾,芝麻焦香混着巷子里飘来的槐花香,缠在凤辇的金铃上。
可街角蜷缩的乞丐、挑夫扁担上补丁摞补丁的褡裢,还有行人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疲惫与警惕,都在提醒她这不是太平盛世。
离开长安已有五月,没想到再次归来,竟是以皇太后的身份。
怀里的幼帝李佋睡得正香,小拳头攥着她衣襟上绣的团龙纹,红扑扑的脸颊上还留着奶渍,唇角挂着的口水濡湿了蜀锦。
这孩子生在逃难路上,连安稳的襁褓都没睡过几日,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乱世棋局里最贵重的棋子。
“皇太后娘娘,蓬莱殿到了。”
内侍总管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恭敬,他捧着鎏金拂尘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处的老茧蹭得拂尘柄沙沙响。
谁都知道这位新太后曾是肃宗宠妃,当年在灵武辅佐陛下登基时,亲手鸩杀过三位持异议的宦官,手段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张良娣抱着李佋走下凤辇,踩着铺在地上的猩红毡毯时,指尖触到冰凉的凤冠流苏。
十二颗东珠在晨光中流转,映得她鬓边青丝如墨玉生光。
美少妇的面颊泛着淡淡粉晕,眉眼间含着春水般的柔波。
即便在晨光里,也难掩那盈盈光彩,全然不见岁月的痕迹,仿佛时光独独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大明宫的蓬莱殿果然被收拾得极尽奢华:
紫檀木床榻上铺着三层蜀锦褥子,底层绣着暗八仙,中层是缠枝莲,最上面那层用金线织就的龙凤呈祥,针脚密得能兜住水。
帐幔是用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颗颗圆润如鸽卵,风过时叮当作响。
连窗台上都摆着刚从温室里摘下的重瓣牡丹,花瓣边缘还泛着被暖房熏出的娇憨红。
她将李佋放在床榻中央,看着乳母轻手轻脚地掖好锦被。
锦被的料子,比当年她做良娣时的寝具还要华贵。
乳母退下时裙摆扫过床脚,带起一阵淡淡的奶香,张良娣忽然想起自己刚生李佋时,连块干净的尿布都找不到。
“让光禄寺卿把随行大臣的食宿安排在麟德殿偏院。”
她转过身对李德全道,凤钗上的明珠随着动作轻晃,“务必用银质食器,每日加一道鹿肉羹,别让人说咱们亏待了栋梁。”
“奴才遵旨。”
李德全躬身应道,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腰间系着的双鱼符。
这可是调动禁军的信物,昨夜从安禄山派来的羽林将军手中接过时,铜符上还沾着关塞的沙尘。
他低头时,看见自己靴底沾着的朱雀门铁锈,不知怎的竟有些刺脚。
张良娣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渐喧闹的街道。
卖花姑娘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的蔷薇沾着露水,最艳的那朵被她簪在鬓边。
酒肆的伙计正在卸门板,门板上的酒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隐约能看出去年刻下的 “胡商莫入” 四字已被刨去。
这些烟火气让她恍惚想起当年做良娣时,偷偷溜出宫看灯的夜晚。
那时的长安,朱雀大街上挂满了走马灯,玄宗亲手为她折的杏花,别在发间能香一整夜。
“安禄山把我们母子送回长安,是想借正统之名稳住人心。”
她对着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轻声自语,凤钗在鬓边微微颤动,钗头的凤凰眼珠是南海进贡的猫睛石。
此刻正映出她眼底的冷光,“可他忘了,这太极殿的龙椅,终究该姓李。”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地砖被踩得咚咚响。
内侍匆匆跑进来时,手里还攥着半截被风吹断的宫灯穗,穗子上的珍珠掉了两颗,滚到张良娣脚边。
“娘娘!王维王大人回来了!说是带回了三十多位学士,连会稽的虞世南后人都来了!”
王维走进殿内时,身上的青布襕衫还沾着尘土,肘部磨出的破洞用同色布打了补丁,靴底甚至嵌着半片蜀道的碎石。
他对着张良娣深深一揖,动作间带出他行囊里《辋川集》染的淡淡的墨香。纸页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
“臣王维,参见皇太后娘娘。”
他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幸不辱命,已将江南、中原的学士悉数请到。他们听闻陛下还都,连夜从各地赶来,有位七十岁的老儒,是拄着拐杖走了半月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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