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骜府的夜宴,最终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结束。辛辣的酒气、烤肉的油腻、以及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缠绕在秦战身上,直到他走出那扇散发着彪悍气息的府门,被冬夜凛冽的寒风一吹,才感觉稍稍挣脱。
拒绝了蒙骜安排的宿处,也婉拒了更多看似热情的“挽留”,秦战带着荆云和属于郡守的仪仗护卫,连夜离开了咸阳城。
夜色深沉如墨,咸阳高大的城墙在身后逐渐缩小,最终融于黑暗,只剩下城头零星的火把,如同巨兽昏睡时半睁的眼眸。官道在雪后泥泞冻结,车辙纵横,马车行驶其上,颠簸摇晃,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与护卫骑兵沉闷整齐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荒野的寂静。
车厢内,秦战靠坐在铺着厚毡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蒙骜那几巴掌留下的酸痛感还在肩头隐隐发作,烈酒灼烧胃囊的感觉也未完全消退,但这些生理上的不适,远不如脑海中翻腾的思绪来得汹涌。
王翦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宴席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挑衅与算计,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摸了摸怀中那方冰冷坚硬的官印,这权力的滋味,尚未品尝到甘美,先感受到了附骨之疽般的寒意。
“荆云。”他对着车厢外低唤。
“在。”荆云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依旧简洁冰冷,如同这冬夜。
“宴上那三人,可能查出跟脚?”秦战问道。他指的是荆云之前提醒的,目光不善且与“山匪”箭矢制式有关联的人。
“需时间。”荆云回答,“其中一人,似是卫尉属下。另一人,与将作监某位宗室背景的丞官过往甚密。”
卫尉掌管宫门警卫,将作监更是老冤家。秦战心中冷笑,这暗流来得可真快,真够杂的。自己这郡守的椅子还没坐热,各路的“问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
“加强戒备,特别是回栎阳的路上。”秦战吩咐道。他有一种直觉,归途不会太平静。有些人,或许不敢在咸阳城内、在蒙骜眼皮底下动手,但在这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制造点“意外”实在太容易了。
“明白。”荆云应道,随即,秦战听到他向外间护卫发出了几声短促而低沉的口令,护卫队伍的行进阵型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更加警惕。
车队继续在黑暗中前行,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以及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秦战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旷野被一层薄雪覆盖,在微弱的星月光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远处山峦的剪影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危险。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驶入一段道路相对狭窄、两侧生长着大片枯败灌木和稀疏林木的地带。这里的风声似乎更尖锐了些,吹动着干枯的枝条,发出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响。
秦战的眼皮莫名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的黑暗中袭来!
是弩箭!而且是强弩!
“敌袭!护住郡守!”荆云的声音如同冰锥炸裂,瞬间刺破了夜的宁静!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幽灵般从秦战的马车旁掠过,是荆云!他竟是在弩箭离弦的瞬间,就已经判断出了方位并扑了出去!
“夺!”
一声闷响!那支势大力沉的弩箭,没有射中车厢,而是被斜刺里伸出的一柄环首刀精准地劈飞,箭杆断裂,箭头不知飞到了何处。是外围的一名护卫,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反应。
然而,袭击并非只有一波!
“咻!咻!咻!”
更多的弩箭从道路两侧的黑暗中攒射而出,目标明确,直指秦战所在的马车!箭矢破空的声音凄厉刺耳,如同死神的狞笑!
“举盾!”护卫头领声嘶力竭地大吼。
“砰砰砰!”训练有素的护卫们迅速靠拢,举起随身携带的皮质蒙铁小盾,护住马车要害。箭矢钉在盾牌和车厢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力道之大,让持盾的护卫手臂发麻。
拉车的驷马受了惊吓,希津津长嘶,人立而起,车驾剧烈摇晃,险些倾覆!御手死死拉住缰绳,额头青筋暴起,才勉强控制住。
秦战在车厢内被晃得东倒西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他死死抓住车窗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一种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果然来了!而且一上来就是军队制式的强弩!这绝不是普通的山匪流寇!
“结阵!向前冲!不要停留!”荆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冷静得可怕。他没有纠缠于黑暗中看不见的弩手,而是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原地固守就是活靶子,必须冲出去!
护卫们立刻执行命令,以马车为核心,形成一个紧密的移动阵型,刀出鞘,弩上弦,一边格挡不断射来的冷箭,一边护着马车奋力向前冲去。
马车在颠簸中加速,车轮碾过冰冻的泥泞,溅起冰冷的雪沫。
两侧黑暗的灌木丛中,人影幢幢,显然埋伏着不少人。他们见强弩袭击未能立刻得手,对方又要突围,立刻有十数道黑影如同饿狼般扑了出来,手中挥舞着长短兵器,直扑车队!刀刃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寒芒。
“杀!”护卫头领怒吼一声,带着一部分护卫迎了上去。
刹那间,金铁交鸣之声、怒吼声、惨叫声骤然爆发,打破了荒野的死寂。血腥味开始在空中弥漫开来,与寒冷的空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秦战透过车窗缝隙,能看到外面刀光剑影,人影翻飞。荆云的身影如同鬼魅,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每一次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或者利器入肉的可怕声响,效率高得吓人。他就像一把无形的死神镰刀,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
战斗激烈而短暂。
这些袭击者显然没料到目标的护卫如此精锐,反应如此迅速,更没料到对方队伍里藏着荆云这样一个杀神。在丢下七八具尸体后,剩余的袭击者发出一声呼哨,如同来时一样,迅速隐没于黑暗的灌木林中,消失不见。
护卫们没有追击,立刻收缩阵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
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股淡淡的、箭矢划过空气后留下的硝石气息(强弩发射需要)。
荆云如同滴血未沾般,悄无声息地回到马车旁,声音依旧平淡:“清理完毕。毙九人,伤者已遁。我方轻伤三人,无人阵亡。”
秦战推开车门,跳下马车。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战场。地上躺着几具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尸体,伤口多在咽喉、心口等要害,一击毙命,是荆云的手笔。
“查一下这些人。”秦战声音冰冷,对荆云说道,然后又看向护卫头领,“救治伤员,清点损失,尽快离开这里。”
“是!”护卫头领抱拳领命,立刻安排人手行动。
秦战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借着一名护卫举起的火把光亮,仔细查看。他撕开尸体的衣领,在其肩胛骨附近,发现了一个模糊的、似乎是烙铁留下的陈旧印记,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只收敛了翅膀的鸟。
不是军队的制式标记,但也绝非普通匪类。
他站起身,眉头紧锁。这印记,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人提起过……是了,好像听百里秀分析咸阳各方势力时,隐约提到过某个不太起眼的、与宗室牵连颇深的暗地里组织,似乎用的就是类似的标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咸阳方向传来。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刀剑再次出鞘。
很快,一骑快马冲破夜色,来到近前。马上的骑士穿着宫中郎官的服饰,看到现场的景象,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心神,勒住马缰,对着秦战高声说道:
“可是秦郡守?王上有命,召郡守即刻入宫议事!”
又来?
秦战心中猛地一沉。刚刚经历一场血腥刺杀,宫中的召令就紧随而至?是巧合,还是……?
他看了一眼地上尚未冰冷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那传令的郎官,目光最后落向咸阳城的方向,那一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深沉黑暗。
“臣,领命。”他沉声应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