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秦战!领命!”
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幽静的偏殿之中,甚至震得梁柱间的尘埃都簌簌飘落。余音未绝,秦战已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姿态恭谨,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铁枪,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黑漆地板上的触感,疼痛而真实,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确定与侥幸。这不是梦境,不是试探,是赌上一切的军令状,是用项上人头换来的、名为“栎阳郡”的庞大赌局!
嬴疾站在地图前,玄色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仿佛与那片江山融为一体。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落在秦战低垂的头顶。那目光里没有赞赏,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权衡与审视,仿佛在最后确认,这头即将被他放出笼子的野兽,是否真的能够撕咬敌人,而不会最终反噬自身。
殿内死寂。只有秦战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因为极度激动而疯狂擂动的心脏,在耳膜边轰鸣。他能感觉到怀中那方尚未到手的郡守官印,似乎已经散发出沉甸甸的、混合着权力与死亡的气息。
“善。”
良久,嬴疾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字,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却如同法槌落下,敲定了这桩关乎无数人命运的交易。
他没有再多言,甚至没有让秦战平身。只是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黑漆木椅,目光再次投向了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竹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任命,不过是批阅了一卷寻常的奏报。他伸出手,拿起一份帛书,开始浏览,指尖拂过细密的文字,神态专注而平静。
那无声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它在明确地告诉秦战:路,给你了。怎么走,能走多远,能否活着走到终点,是你自己的事。寡人,只看结果。
秦战维持着跪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血气。他明白了。这不是荣耀的加冕,而是残酷的放逐与考验。栎阳郡,将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囚笼。
“臣,告退。”
他沉声说完,忍着膝盖的酸麻与刺痛,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位沉浸于政务中的君王,他躬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着向殿门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沉重而坚定。
退出殿门,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将那清苦的熏香与帝王的威压隔绝。廊下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却也吹散了些许殿内带来的窒息感。
那名谒者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无声地在前引路。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漫长的宫道,当咸阳宫那巍峨的轮廓终于被甩在身后时,秦战才感觉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
宫门外,属于郡守的简陋仪仗已在等候。荆云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静立在车驾旁,看到秦战出来,目光在他空着的双手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没有询问,只是默默掀开了车帘。
登上马车,车厢内比来时那辆宽敞了些,铺着御寒的毛毡,但依旧朴素,符合秦地崇尚的实用风格。秦战靠坐在车壁上,闭上眼睛,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直到此刻,那被强行压下的、巨大的冲击感才如同迟来的潮水,轰然涌遍全身。
郡守!
栎阳郡守!
他真的做到了!从一个朝不保夕的边卒,一个被视为奇技淫巧的匠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执掌一郡的封疆大吏!
兴奋吗?有的。那是一种夙愿得偿、蓝图即将铺开的巨大激动。仿佛已经看到渭水被驯服,良田阡陌纵横,工坊烟火冲天,新军锐不可当……
但更多的,是如同山岳般压下来的沉重责任与无边压力。
军令状!两年!
这不是请客吃饭,这是刀尖跳舞!增产三成,税收翻倍,民无怨声,军械革新……任何一个目标未能达成,等待他的就是冰冷的屠刀。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考验,更是政治、经济、民生的全面挑战。栎阳原有的基础太薄弱,而来自咸阳、来自旧势力、来自朝堂暗处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因为他成了郡守而减少,只会更加凶猛、更加防不胜防。
嬴疾那最后的沉默,那重新拿起竹简的姿态,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那是警告,也是期待。警告他不要行差踏错,期待他……能真正杀出一条血路。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之前的激动与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荆云。”他对着车厢外低唤。
“在。”荆云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依旧简洁。
“回去后,立刻召集所有核心人员。”秦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黑伯,百里秀,二牛,猴子……一个都不能少。我们有大事要议。”
“是。”
车轮滚滚,碾过咸阳城外开始泥泞的官道,向着栎阳的方向疾驰。
秦战掀开车窗的布帘,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薄雪覆盖的枯寂田野,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贫瘠村落,望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缩前行、面目模糊的黔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些人,将来都是他的子民。他们的温饱、安危、未来,都将系于他一身。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技术的推行者,一个局部的改革者。从接过那方官印(虽然尚未正式到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统治者,一个需要平衡各方、掌控全局的“君上”。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却也激发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该死的世道,还是在骂那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命运,亦或是……在给自己打气,“既然把老子架到这火堆上,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把谁烤熟!”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如同磨好的刀锋。
马车在暮色中加速,将繁华而冰冷的咸阳远远抛在身后。
前方,是等待他回去大展拳脚的栎阳,是机遇,是战场,也是……他必须征服的高峰。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残阳如血,涂抹在天际,给这苍茫的冬日原野,增添了几分悲壮与未知的色彩。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