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友谊商店是专门给外国人、华侨和有特殊待遇的人开的,里面的东西又好又贵,最关键的是,必须用外汇券才能买。
普通人别说有外汇券了,连友谊商店的门都很少能进去。
康六反应过来,指了指何雨水身上的粉白色羽绒服,不服气地说:“那雨水不也穿了羽绒服吗?你咋不说她?”
我低头看了眼何雨水,眼神软了下来,声音也轻了些:“雨水这件,不是我买的。之前我给住在轧钢厂里的苏联专家做菜,人家吃着满意,知道咱们冬天冷,特意从大使馆拿了件给雨水,连她手里这个保温杯也是。真要让我自己买,我可买不起——友谊商店的东西,咱们这点工资,攒半年都不够买件羽绒服的。”
康六听完,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靠在栏杆上,语气里满是不满:“凭啥啊?都是人,凭啥她们就能有外汇券,能穿友谊商店的衣服?不就是仗着家里有背景吗?我听说大院子弟都这样,从小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咱们好,上学能去最好的学校,毕业能分配好工作,这也太不公平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些:“咱们天天起早贪黑干活,我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那点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他们倒好,生下来就啥都有,这不就是命好吗?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李肆在旁边没说话,却也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同康六的话。
我看着康六激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不公平,我懂。可你有没有想过,大院子弟的待遇,不是凭空来的。他们的父母辈,早年都是跟着队伍打天下的,爬雪山、过草地,跟敌人拼命,那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多少人连命都丢了,才换来了现在的太平日子。”
我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他们现在能有这样的生活,是父母辈用牺牲、努力和付出换来的。你凭什么觉得,你这几年在工厂里的努力,能比得上人家父母辈几十年的出生入死?”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康六的头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原本激动的神情渐渐褪去,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
他靠在栏杆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的漆皮,陷入了沉思。
冰场上的笑声、欢呼声还在耳边回荡,何雨水乖巧地站在我身边,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康六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激动,却多了几分执拗,他看着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柱子哥,你说的道理,我懂。可我还是不服。”
我暗暗叹了口气。
他这个性子,早晚是要出大问题的。
夜幕刚裹住四合院,许大茂就提着两瓶二锅头、揣着一碟花生米,乐颠颠地敲开了我家的门。
他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的褶子都透着股藏不住的笑意,一进门就嚷嚷:“柱子!柱子!快,陪哥喝两杯,今儿个有大喜事!”
我刚把何雨水哄睡着,听见他的声音,随手抓了件外套披上,把他让进屋里。
桌上还留着晚饭的残羹,我抽了两张纸擦了擦,将花生米倒在盘子里,又找了两个粗瓷酒杯,笑着问:“什么喜事值得你这么乐?莫不是厂子里又给你发奖金了?”
“奖金算啥!”
许大茂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抿了一口,咂着嘴道。
“比奖金稀罕多了——我跟你说,我向娄晓娥求亲了!她答应了!”
这话一出口,他眼睛都亮了,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却难掩得意:“你知道不?娄晓娥啊!咱们院里,不,整个胡同谁不羡慕?家里有钱,长得又俊,细皮嫩肉的,那可是实打实的白富美!我许大茂,总算娶着好媳妇了!”
他越说越兴奋,又给自己满上酒,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一会儿说娄晓娥家里给准备了多少嫁妆,一会儿说以后他就是娄家的女婿,日子准保越过越红火。
我坐在旁边听着,手里捏着酒杯,没怎么插话,只是偶尔应一声。
许大茂没察觉我的沉默,还在自顾自地畅想未来,脸上满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可我心里却清楚,这段他视作“天大喜事”的婚事,恐怕长不了。
阶级的跨越哪有那么简单?娄晓娥是被家里宠大的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碗都没洗过几次,典型的“傻白甜”。
她或许觉得许大茂会说话、懂情趣,可真到了过日子的时候,柴米油盐的琐碎就能磨掉所有新鲜感。
许大茂现在满心都是“娶了白富美”的得意,自然能包容娄晓娥的不谙世事。
可时长日久呢?
他是个放电影的,常年跑各个地方,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眼界早就被打开了。
放电影的人,在“美女”这件事上,从来都没有极限——今天觉得娄晓娥好看,明天见了别的漂亮姑娘,心思说不定就动了。
再说,他这种人,本就容易喜新厌旧,眼下的新鲜劲一过,剩下的日子该怎么熬?
我看着许大茂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大茂,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娄晓娥是好,可过日子不是看脸看家境。她从小没干过家务,以后家里的活谁来做?”
许大茂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手:“嗨,家务算啥?刚开始我多担待点呗,以后慢慢教她不就行了?”
“教?”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以为教她洗碗涮锅那么容易?咱们男人,吃完饭碗一推,往炕上一躺,觉得啥心都不用操。可你想过没有,后面还有洗碗、刷锅、擦桌子、扫地,一堆活等着呢。娄晓娥能干这些?她不把碗摔了、把锅烧糊了,就算不错了,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我顿了顿,看着许大茂渐渐沉下去的脸,继续道:“到时候,这些活还得你默默承受。早上起来要买菜,晚上回来要做饭,吃完了还得收拾。一天两天还行,一年两年呢?你能一直忍下去?”
许大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闷头喝了口酒,没再反驳。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衬得更显冷清。
我看着许大茂的样子,心里正琢磨着这事儿,目光无意间扫过里屋的方向——何雨水正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等等……
一个念头突然像惊雷似的在我脑子里炸开,我手里的酒杯猛地一顿,酒液溅出几滴在桌上。
我盯着里屋的方向,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几分——这些年,我是不是把何雨水,也往娄晓娥那样子上养了?
何雨水从小没了爹娘,我心疼她,舍不得让她干一点活。
家里的洗衣、做饭、扫地,从来都是我一手包办,她只管好好上学、好好玩。
她长这么大,连厨房的灶台都没碰过几次,更别说洗碗做饭了。
我总想着,我多辛苦点没关系,不能让妹妹受委屈,可我却忘了,她总有一天要长大,要自己过日子,甚至要嫁人。
到时候,她会不会也像娄晓娥一样,啥家务都不会做?
会不会也因为不谙世事,在日子里处处碰壁?我现在把她护得好好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可等我不在她身边了,她该怎么生活?
我越想越心惊,手里的酒杯都有些拿不稳了。
许大茂还在旁边闷头喝酒,没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却完全没了心思再跟他聊天,满脑子都是何雨水的样子——她穿着干净的衣服,吃着我做的热饭,脸上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可这份无忧无虑的背后,是不是藏着我没意识到的隐患?
我以为的“疼她”,会不会到最后,反而害了她?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光影,可我心里却一片迷茫,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天。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针线,正给何雨水缝补昨天被树枝勾破的裙摆。
阳光透过院中的老槐树,在她那件水绿色的裙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连带着那道细小的裂口,都显得不那么碍眼了。
何雨水就坐在我旁边的秋千上,晃悠着两条穿着月白色棉袜的腿,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哥,下午我们还练大枪不?昨天你教的那个‘拔草寻蛇’,我总觉得枪尖没稳住。”
我手里的针顿了顿,抬头看她。
小姑娘今年八岁了,眉眼长得越发精致,皮肤是被我养出来的瓷白色,头发每天都是我亲手梳的,今天编了个双环髻,还簪了朵新鲜的茉莉——是早上我去巷口花店特意给她买的。
她身上穿的裙子是前几天刚做的,布料是陈雪茹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软缎,脚上的绣鞋也是我照着她的鞋样,一针一线纳出来的。
“练,怎么不练。”
我把线咬断,把补好的裙子递过去。
“先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别一会儿练枪的时候又磨着了。”
何雨水接过裙子,随手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又伸手去拿桌上的蜜饯。
那蜜饯是我昨天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话梅蜜饯,她最爱吃这个,我从来没让她断过。
她吃着蜜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零钱,递到我面前:“哥,早上王婶家的小花说,巷口新来了个卖糖画的,我想去买个兔子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怀里又摸出一把零钱,塞到她手里:“省着点花,别又像上次似的,把钱都给别人花了。”
“知道啦!”
她蹦蹦跳跳地站起来,裙摆扫过石凳,留下一片淡淡的茉莉香。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渐渐沉了下来。
这一年多,我待她实在是太娇惯了。
自从何大清走后,我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她爱吃什么,我就算跑遍整个京城也要给她买来。
她喜欢新衣服,我就学着做针线,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现在能做出绣着精致花纹的裙子。
她嫌梳头麻烦,我就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给她梳各式各样的发髻。
就连她衣服破了、袜子脏了,都是我来打理,她除了洗脸刷牙、抹点玉兰油保养皮肤,几乎什么活都没干过。
唯一让我放心的,就是她练武功的时候格外认真。
从六岁起,我就教她武功,先是拳脚功夫,后来又教她练大枪。
她倒是有天赋,也肯下苦功,这一年练下来,寻常两个壮汉都近不了她的身。
可除了练武,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连煮个粥都能把锅烧糊——上次我试着让她煮次粥,结果她忘了添水,把锅底都烧穿了,还委屈巴巴地跟我说:“哥,粥怎么这么难煮啊?”
我越想越愁。
她今年都快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谈婚论嫁了。
谁家会要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媳妇?
到时候人家婆家会不会嫌她懒、嫌她笨?
会不会欺负她?
不行,得让她学着做点事了。
晚饭的时候,我把一碗青菜豆腐推到她面前:“雨水,明天早上你自己煮碗粥吧,我教你怎么弄,很简单的。”
何雨水正夹着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听到这话,手猛地顿住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疑惑:“哥,你怎么不自己来煮了?你煮的粥可香了。”
“我不能老煮,你也是要锻炼,以后要多练一些。”我找了个借口,“你总不能一直靠别人,自己也得学着做点事。”
何雨水的嘴撅了起来,放下筷子,小声说:“可是我不会啊……哥,你以前不是说,有你在,不用我做这些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ttzn我耐着性子跟她说。
“你以后总要嫁人,到了婆家,总不能什么都让别人替你做吧?”
没想到,我这话刚说完,何雨水的眼睛就红了。
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哥,你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所以才让我自己做这些!”
我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想。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赶紧站起来,想去拉她的手。
“我就是想让你学着点,以后能自己照顾自己。”
“我不要自己照顾自己!”
她甩开我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以前你什么都替我做,现在突然让我做这做那,你肯定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麻烦了?”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又疼又无奈。
这孩子,被我惯得都快分不清好坏了。
我叹了口气,拿过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是哥不好,哥不该逼你。粥我明天还是自己来煮,好不好?”
何雨水抽噎着,点了点头,又靠在我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猫。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院子里练大枪。
何雨水握着枪杆,眼神专注,枪尖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呼呼”带风。
她练得很认真,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却没喊过一句累。
我站在旁边看着,心里忽然释然了。
是啊,她虽然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可她有一身好功夫。
以后她嫁了人,就算婆家有人想欺负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再说,以我现在的能力,也能护着她一辈子。
她愿意做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那就让她做吧。
练完枪,何雨水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我赶紧递过帕子和凉茶。
她喝着凉茶,笑着说:“哥,我刚才那个‘横扫千军’,是不是比昨天好多了?”
“好多了,枪稳了不少。”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晚上想吃什么?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鱼。”
“好啊好啊!”她眼睛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的愁云散了大半。
管她以后会不会做家务呢,只要她开开心心的,只要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就够了。
我这个做哥哥的,能护她一天,就护她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