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不知名的宫苑又小又旧,像是被宫里人忘了几百年。
窗户纸都泛黄发脆了,风一吹就哗啦啦响。
裴九霄被安置在里间榻上,苏芷守了他大半夜,用流云仙针一点点把他伤口里那黑黢黢、跟活物似的幽冥死气往外拔。
每拔出一丝,裴九霄就疼得抽抽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老妖婆”、“不得好死”之类的浑话,额头上全是冷汗。
墨言靠在门框上,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刃,闭着眼,像是在调息,可那耳朵时不时就动一下,警惕着外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他肩头的伤草草包扎着,血是止住了,但那苍白的脸色瞒不了人,守陵人的力量消耗太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过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裴九霄总算不再说胡话了,呼吸也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苏芷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榻边,眼皮子重得直打架。
可还没等她迷糊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官威。
是刘公公。
他进来,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芷身上,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声音不高不低。
“苏医女,陛下有令,请您移步说话。”
又来了。
苏芷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
她看了一眼榻上的裴九霄和门边的墨言,咬了咬牙,跟着刘公公走了出去。
这次没去御书房,而是绕到了这破院子后面一间更不起眼的厢房。
皇帝萧衍独自坐在里面,连盏灯都没点,只有微弱的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不定。
“冰窖底下,都看见了?”
皇帝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苏芷跪在地上,把祭坛、轮回镜碎片、上百幽冥傀儡,以及太后和玄冥那番关于“钥匙”和“星辉”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隐去了自己法器共鸣的细节。
皇帝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直到苏芷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
“上百傀儡,轮回镜碎片,她倒是好大的手笔,真把朕的皇宫,当成她幽冥道的道场了。”
他站起身,走到苏芷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你做得不错。至少,让朕知道了,她这盘棋,下到了哪一步。”
“陛下,如今既已找到贼巢,为何不……”
苏芷忍不住抬头问道。
既然知道了地方,以皇帝之尊,调兵遣将,直接扑杀不是更好?
皇帝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扑杀?然后呢?让她带着那轮回镜碎片和那些鬼东西,跟朕在皇宫里打一场?还是逼她狗急跳墙,提前发动仪式,拉着整个皇宫陪葬?”
苏芷哑口无言。
确实,投鼠忌器。
“九星连珠之期将至,她比朕急。”
皇帝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她现在按兵不动,甚至放任你们逃出来,无非是两个原因。一,仪式到了关键,她不敢分心。二……”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芷。
“她在等。等‘钥匙’自己送上门,或者等朕自乱阵脚。”
钥匙……
苏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你,”
皇帝盯着她的动作,语气不容置疑。
“给朕稳住。回你的凝华苑去,该治伤治伤,该当差当差,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朕倒要看看,她这出戏,还能怎么唱!”
这是要她回去当靶子,继续吸引太后的火力?
苏芷心里发苦,却只能低头应道。
“民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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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破院子,苏芷把皇帝的意思跟墨言说了。
墨言沉默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倒是醒过来的裴九霄,一听又要回那龙潭虎穴,差点没从榻上蹦起来。
“还回去?!那老妖婆都知道是咱们坏她好事了,回去不是送菜吗?!”
“皇帝的意思,我们没得选。”
苏芷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而且,萧景琰还在那里。”
这才是她最放心不下的。
一听萧景琰的名字,裴九霄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蔫了下去。
当天下午,皇帝的人悄无声息地将他们送回了凝华苑,对外只说是苏医女外出采药遇险,被侍卫所救。
凝华苑还是那个凝华苑,只是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宫人们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敬畏和恐惧,走路都绕着偏殿走。
苑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
萧景琰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己坐起来片刻了。
见到苏芷安全回来,他明显松了口气,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担忧和后怕尚未完全褪去。
“没事就好。”
他握着苏芷的手,力道很紧,声音还有些沙哑,
“听说你遇险,我……”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双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芷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和眼底的青色,知道他这几日定然也是忧心如焚。
她反手握住他,轻声安抚。
“我没事,只是虚惊一场。殿下也要快些好起来。”
两人双手交握,那熟悉的、来自玉佩和法器的微弱共鸣再次出现。
这一次,苏芷清晰地感觉到,萧景琰体内似乎也有某种力量,在与她呼应?
是他伤势好转的缘故,还是那半块玉佩,也在发生着某种她不了解的变化?
她不敢深想,也不敢久留,替他诊了脉,换了药,便匆匆离开了主殿。
皇帝让她稳住,她就得做出个稳得住的样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们回到凝华苑的第二天夜里,苏芷正在偏殿浅眠,忽然被一阵极细微的、仿佛指甲刮过木头的“沙沙”声惊醒。
那声音,来自窗外!
她瞬间睡意全无,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光下,只见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身形纤细的身影。
正背对着她的窗户,蹲在墙根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刮擦着墙面!
那动作僵硬而诡异,不像活人。
苏芷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认得那身衣服,是……是小荷!
那个本该被蒙面人救走的浣衣局宫女!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在做这种诡异的事情?
就在这时,那“小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刮擦的动作猛地停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脖子仿佛断掉般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将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苏芷的窗户!
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根本不是小荷的脸!
而是一张完全陌生、惨白浮肿、双眼只剩下两个黑洞的女子的脸!
她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黑黄色的牙齿,对着苏芷的方向,无声地笑了起来!
苏芷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
那东西不是小荷!
是幽冥傀儡!
太后竟然已经能将傀儡伪装成宫人,悄无声息地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
那傀儡对着苏芷无声地笑了一会儿,然后猛地转过头,四肢着地,如同蜥蜴般,飞快地爬进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只剩下墙根下,那被它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时……辰……将……至……”
苏芷看着那几个仿佛用鲜血写就、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太后这不是警告。
这是死亡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