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暑气未消,蝉声在宫墙柳梢间做着最后嘶哑的鸣唱。文华阁庭院中的几株桂树已悄然结出细密花苞,空气里隐约浮动着一缕极淡的、清甜微辛的香气,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夏日燠热。
沈如晦刚从南书房回来。小皇帝萧胤前日偶感风寒,虽已无大碍,但太医嘱其静养数日,今日的政务听讲便免了。她得以比平日稍早些回到文华阁,却并未感到丝毫松快——案头堆积的奏章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或明或暗,指向同一件事:今春首次“女科”取中的七名女子,结束文华馆为期半年的修习后,即将依制授予官职,入朝或至地方任职。
吏部依例呈上的官职拟定名单与相关文书,已被她压了数日。她心知,这道闸门一旦放开,引发的反对浪潮,恐怕比之前清丈田亩、科举改制加起来还要汹涌。纲常伦理,千年铁律,岂容女子玷污庙堂?
但她没有退路。新政若不能彻底打破这道最坚固的枷锁,便算不得真正的革新,也无法真正为这暮气沉沉的朝堂注入她所期望的活力与公平。更何况,这是她对母亲的承诺,也是对那些在深闺中仰望一线天光的女子们的交代。
阿檀见她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奉上一盏用冰镇过的酸梅饮,轻声劝道:“娘娘,此事急不得。是否……再缓一缓,从长计议?”
沈如晦接过冰凉的玉盏,指尖传来沁人的寒意。她抿了一口,酸涩清凉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下心头的燥郁。
“缓?”她放下玉盏,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暮色,“苏瑾已至永州,南疆如悬刃;北狄今秋马肥,边境不宁;江南世家怨气未平,暗通款曲;太后宫中,前日又截获一道密语传书,虽未破译,必非吉兆……内忧外患,何曾给本宫‘缓’的余地?这女官入朝,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何况,本宫就是要看看,这满朝朱紫,有多少人,还抱着那套‘牝鸡司晨、乾坤颠倒’的腐论不肯撒手!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清理了!”
阿檀心头一凛,不敢再劝。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大朝会。
太极殿内,因节庆之故,气氛比往日稍显松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酒和月饼的甜香。
御座之侧,沈如晦一身正式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粲然,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玉旒帘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与紧抿的唇。
小皇帝萧胤身着明黄龙袍,端坐御座,因前日病愈不久,脸色尚有些苍白,神情却努力维持着庄重。
百官朝贺已毕,按例该由内侍宣读节日赏赐恩旨。然而,今日沈如晦却示意暂缓。她微微侧身,向御座上的小皇帝略一颔首,随即目光扫向下方百官,清越的声音透过珠玉碰撞的轻响,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诸位臣工。今日朝会,除节庆事宜外,另有一桩关乎朝廷选才、祖宗法度革新之事,需当廷议定。”
殿中顿时一静,许多官员交换着眼神,心中已猜到**分。
沈如晦向侍立一旁的吏部尚书王禹示意。王禹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
“启奏陛下,启禀摄政皇后娘娘。今岁春,依娘娘新政谕旨,首开‘女科’,天下女子踊跃应试,经地方初选、京城复试,遴选七人,入文华馆修习经史、律法、算学、农政诸科。今半年期满,经翰林院、吏部会同考校,七人成绩优良,堪为任使。吏部依制,拟定授官如下——”
他展开一份黄绫名单,高声宣读:
“江宁府女子林婉清,授翰林院典籍,从八品,协理文书编撰;杭州府女子赵姝,授户部照磨所照磨,正九品,协理账目核查;成都府女子秦素心,授太医院女医官,正九品,专司妇幼诊籍;济南府女子孙明兰,授国子监算学助教,从九品……”
名单不长,官职也皆是从八、九品的微末之职,多属文书、技术、辅佐性质,并未触及核心权力部门。然而,当“翰林院典籍”、“户部照磨”、“太医院女医官”、“国子监助教”这些原本只属于男性的官职名称,与一个个清晰的女名联系在一起时,整个太极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滋啦”作响,空气焦灼欲燃。
王禹话音未落,殿中已然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一声苍老而激愤的怒吼率先响起。只见文官班列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正二品绯袍仙鹤补服的老臣踉跄出列,正是礼部尚书,三朝元老,素有“礼法宗师”之称的周阁老周正儒。他因激动而浑身颤抖,手指着王禹,又转向御阶,老泪纵横:
“陛下!娘娘!老臣……老臣斗胆死谏!女子为官,亘古未闻!此乃悖逆人伦,紊乱纲常之举啊!《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无爵,从夫之爵’。此乃天地定位、阴阳有序之理!女子当守闺阁,司中馈,相夫教子,方是正途!岂可抛头露面,跻身朝堂,与男子同列?这……这成何体统!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圣贤教诲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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